好熱!
在坐的官員們,個個都是滿頭大汗。
其實這裏還算是比較陰涼的。
“蔡知府,還要讓他繼續審下去嗎?”
韋應方稍顯激動地向蔡延慶道。
周邊官員的臉上尴尬的都在滴油了。
其實官員們也都看清楚明白,張斐并不是要針對某一個官員,而是要針對官府和鹽政。
這也是爲什麽所有人都心驚膽顫,要是針對某一個官員,那他們反而不會太過害怕,以前又不是沒有查過。
但問題是将官府的底褲都給扒了,那麽将來百姓還會信官府嗎?
這嚴重危及到官府的威信。
周邊的官員也都看向蔡延慶,仿佛等他一聲令下,就要撲上去,将張斐生吞活剝了。
蔡延慶卻是歎了口氣,道:“韋通判莫不是忘記,我們可是管不了皇庭。”
“.!”
韋應方頓時是目瞪口呆。
他似乎還活在以前的世界,政法一體,如今政法分離,他們除了在這裏傻傻地看着,什麽也做不了啊!
而張斐此時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們,還在專注審理,接下來他又傳召一個名家陳旭的催監官。
詢問有關黃桐家裏的财物狀況,以及黃桐上繳鹽和獲得鹽本錢的具體過程。
過程一樣。
陳旭也是支支吾吾,說得不清不楚,實在說不通的,就往上面甩。
張斐也沒有跟他計較,又接連傳召鹽政中個個環節的一些職事官。
鹽政裏面貓膩,不需要深究,都是擺在明面上的,問題大家都心裏都有數,就如同那衙前役一樣。
隻是說從未在這種場合說出來。
起初憤怒的百姓,神情都開始有些麻木。
給他們的感覺就是這個國家都沒得救了。
很頹廢!
很沮喪!
這跟謀财害命沒有任何區别,隻不過一個是合法的,而一個是違法的。
身爲檢察員的陳琪就如同一個觀衆一樣,坐在中間,也着實無聊,他們就準備那麽幾張供詞,因爲檢察院認定,這足以判定黃桐販賣私鹽,不禁小聲向蘇轍問道:“他到底是幹什麽?”
蘇轍瞧了眼張斐,沉吟少許,“其實這樣也好啊!”
陳琪好奇道:“此話怎講?”
蘇轍不答反問道:“都說蔡知府精明強幹,可爲何還有這麽多問題?”
陳琪歎道:“這鹽政之事,是剪不斷,理還亂,且又是國家财政的重要來源,就是再有本事,自也不敢輕舉妄動。”
蘇轍點點頭道:“之所以剪不斷,理還亂,就是這些問題,都是難以啓齒的,這也是因爲以前政法一體,知府也得依靠下面的官員辦事,故此一直以來,就是再有能力的官員來到河中府,也終究隻是治标不治本。
可如今政法分離,皇庭是不需要考慮那些官員會不會服從他的命令,将這些問題大大方方說出來,也便于今後的梳理和矯正。”
陳琪小聲道:“但是這會引起當地官員的狗急跳牆?”
蘇轍笑道:“他們不是都将責任推給朝廷了麽,張三也沒有去跟他們斤斤計較,直接判他們有罪,應該還不至于。”
“這倒也是。”
陳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聽着是心驚膽跳,但是張三從未去追問某一個證人的問題,主要談得是鹽法和鹽政,官員一旦往上甩鍋,張斐也沒有去計較。
那些官員自然也不會狗急跳牆。
這不知不覺中,炎日高照,雖然這裏非常陰涼,但架不住人太多了,這門外觀審的百姓已經是汗流浃背,但無一人選擇離開。
這種審理方式,實在是太帶勁了,都可以當成娛樂節目了。
這要不看個結果,今晚肯定是睡不着。
待一個證人下去之後,張斐突然向蘇轍問道:“檢察院可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蘇轍搖搖頭道:“我們沒有要補充的。”
要結束了嗎?
可算是要結束了!
太不容易了!
官員們立刻打起精神來。
“那好!”
咚咚咚!
張斐敲了三下木槌,“暫時先休庭,由于此案比較複雜,本庭長要與幾位助審商量一下。”
休.休庭?
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員都快将眼珠子跟瞪了出來。
那滿腔髒話,恨不得是對着張斐的臉來噴。
趕緊判啊!
你這是要活活熬死我們嗎?
許多武将都站起身來,準備抗議了。
可張斐卻無視大家的憤怒,與許芷倩、蔡京等人回到後面的大堂裏面。
裏面茶杯、糕點都已經備好。
原本蔡京他們還很含蓄,可見老師是狼吞虎咽,自也顧不得形象,也是一頓猛吃。
“老師,你打算怎麽判?”
上官均嘴裏含着糕點,含糊不清地問道。
張斐問道:“你們怎麽看?”
咕噜一聲,上官均囫囵吞下,然後搖頭道:“學生不知。”
蔡卞也道:“方才審問的那些證人,好好像與此案沒有多大關系。”
蔡京、葉祖恰也是紛紛點頭,就連許芷倩都是好奇地看着張斐。
張斐哀歎道:“你們真是一點也不努力啊!”
上官均委屈道:“老師,學生已經很努力了。”
“你們努力什麽?”
張斐道:“你們連河中府的鹽法都不看。”
上官均立刻道:“學生看了,都能倒背如流。”
說着,他直接翻出一份文案來,“老師請看,這是學生對鹽法做得筆記。”
“别給我看。”
張斐一揮手,道:“你們自己拿着鹽法跟方才他們的供詞對比一下,黃桐賣的是私鹽啊!”
四人面面相觑,也顧不得吃喝,立刻拿着方才的供詞與鹽法對比起來。
可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門道來。
蔡卞尴尬道:“老師,請恕學生愚鈍,實在是不知問題出在哪裏?”
張斐仰天長歎一聲,“你們還學什麽律法,回家種田去吧。”
“.!”
外面更是人聲鼎沸,大家都議論,到底會怎麽判。
要知道河中府的律法人才可都在這裏。
隻見韋應方等官員都在郭孝法身前。
“依我之見,肯定還是死刑。”
“死刑?”
“不錯。”
郭孝法道:“張三純屬是在故弄玄虛,根據何鹽監他們的供詞,隻能證明黃桐值得同情,但并不能爲他販賣私鹽開脫。
之前那場官司,吳張氏也隻是減刑,并沒有說完無罪。且當時是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吳母是自己跳河,而非是吳張氏推她下去的。
但目前此案,所有的證據都證明,黃桐确确實實販賣私鹽,依律就得判處死刑。”
韋應方哼道:“如此說來,他大費周章,就隻是想令我們難堪?”
“十有八九是如此。”
說到這裏,大家心裏都有些數,肯定就是張斐知道此案是故意刁難的,于是将計就計,順便報複他們,讓他們也難受。
确實難受啊!
皇庭的權力未免太大了一點,他們必須要出庭作證。
過得半個時辰,張斐才與蔡京等人從後堂出來,這個個都是精神抖擻,信心滿滿。
陳琪一看就知道他們幾個在裏面是吃飽喝足,小聲道:“檢察長,咱們也得要一間專門的屋子,供咱們休息。”
蘇轍愣了下,旋即笑着點點頭,“是該如此。”
貴賓席上無人坐着,全部站着,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各位請坐。”
張斐伸手示意,然後坐了下去,忽然發現,無一個人坐下,全都是站着的,倒也由着他們。
許芷倩将一份文案細心放在張斐面前。
“謝謝!”
張斐稍稍颔首,拿起木槌敲了下,“繼續開庭審理。”
說着,他看了看面前的文案,然後擡起頭來,環顧一眼,朗聲道:“根據本庭長方才的審理,發現這官府鹽法是一塌糊塗,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
官員們不禁猛地一怔。
百姓們則是使勁地點頭,說得太對了,根據方才的審理,确實是一塌糊塗。
“首先!”
張斐瞧了眼文案,又擡頭言道:“朝廷規定鹽戶多産的鹽,必須出售給朝廷,但并沒有明文規定,何時收,又以什麽價格收。本庭查遍所有證據,都未有發現官府到底是以什麽價格在收購鹽戶手中多産的鹽,以及鹽戶又得按照什麽規定去出售手中的鹽。
其次,朝廷隻規定鹽戶必須出售給官府多産的鹽,但沒有規定,官府必須收購鹽戶手中的鹽,這導緻官府是可以拒收的,這顯然也是不合理的。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朝廷與鹽戶的約定是鹽戶每年上繳十二萬斤,可獲得鹽本錢四十五貫,以及米每日二升,這并非是一個很高的價錢,但是證據顯示黃桐并未收到所約定的鹽本錢。
而之所以他沒有拿到所約定的鹽本錢,完全是出于官府混亂管理制度,官府要承擔主要責任,故此本庭判定,是由于官府違約在先,導緻黃桐面臨生存危機,隻能販鹽求生,其行爲不構成販賣私鹽罪,當庭釋放,并且警署要立刻歸還其收繳的鹽和錢。”
“好!”
“判得好!”
“不愧是張庭長。”
百姓們猶如在烈日之下,飲得甘露,十分暢快,激動地振臂高呼。
而那些官員則是目瞪口呆,還能這麽判嗎?
判官府責任?
你難道不是.好像他還真不是。
政法已經不是一家人。
這.!
“我反對!”
正當這時,蘇轍突然站起身來,“根據律法而言,黃桐販賣私鹽,是證據确鑿,即便官府有責任,皇庭也應該依法判決,而不是應該擅自改變律法,張庭長應該沒有這權力吧。”
張斐的權力根據一些案件補充條例,同時可以酌情給出判罰,但不能說随意修改條例。而且鹽法事關重大,更是不能修改。
“本庭沒有改變任何律法。”
張斐道:“根據鹽法,販賣私鹽十斤就要判處死刑,不是販鹽者判死刑,那麽首先要确定一點,黃桐所販之鹽是否屬于私鹽。
而在朝廷的最新的鹽法中是這麽解釋的,朝廷以鹽本錢四十五貫,米二升,換取鹽戶必須每年上繳十二萬斤鹽,以及鹽戶必須将多産之鹽出售給朝廷。蘇檢察長,本庭長可有說錯。”
蘇轍點點頭道:“沒錯。”
張斐又道:“可所有的證據證明,黃桐并未拿到足夠的鹽本錢,以及每日所得米二升,且造成這一切的原因,責任并不在他,方才所有的證人都是含糊其辭,回答的不清不楚,關鍵是沒有白紙黑字記錄下這些扣罰原因和金額。
所以,沒有充分證據可以證明,黃桐不應得到約定的鹽本錢和米,那麽換而言之,就是官府先沒有遵守之前的約定。
同時在這條鹽法中,也并未說明,在朝廷不遵守約定時,鹽戶還得履行之後的職責。那麽根據契約法原則,當一方不遵守約定時,另一方自然也是不需要遵守的。
所以,黃桐所販賣的不是私鹽。”
陳琪長大嘴巴,崇拜地看着張斐,這樣也行?
不虧張大珥筆。
“我沒意見了。”蘇轍坐了下去。
其他官員也都憋着不做聲。
要辯嗎?
那就來啊!
看看你們是不是合法克扣鹽戶得鹽本錢。
拿證據出來。
這肯定會将自己給辯進去。
因爲官府賬目上的支出,是足額的,一文錢都不少,這一點張斐沒有說。
可是張斐突然瞧向他們,道:“另外,本庭長也要奉勸官府一句,最好是将規定清清楚楚寫在紙上,蓋上官印,如此才能有法可依,而不要放在嘴上,相信你們也都知道,君無戲言,指得官家,而不是在坐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