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寺。
“魯師傅,情況怎麽樣?”
見得那魯斌進來,堂中一幹權貴立刻神色緊張地望着他。
“阿彌陀佛。”
魯斌雙手合十,行得佛禮,然後才道:“小僧在外打聽了一番,得知前些時候,有一批商人以每斤十七八文的價格,将那些私鹽販的鹽全部買走了,現在那些鹽都下落不明,如無意外的話.。”
“這定是王介甫幹得。”
龐敏孫咬着牙道:“真是沒有想到,堂堂宰相竟然借朝廷之名,偷偷購買私鹽。”
這還真開會冤枉了人家王安石,是皇帝買得,可不是王安石買得。
徐稷緊鎖眉頭道:“這下可真是糟糕了,如今開封府境内的鹽,全都在朝廷手中,即便我們買下那些鹽鈔,去兌換鹽,可能也無濟于事。”
這些人個個精的跟猴似得,在鹽鈔出來後,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去擠兌朝廷,因爲他們知道官鹽是有缺失的,不足以滿足整個開封府的需求。
而且,目前鹽鈔賣得也不是很貴,二級市場的價格,是在四十文以内,就是全部買下,然後換成鹽,他們也是不虧的。
關鍵就在于私鹽。
如他們再将私鹽給買下,那麽在擠兌朝廷的同時,這鹽還全都會流入他們手中。
于是他們趕緊去尋找那些私鹽。
“正是如此。”
魯斌點點頭,又是歎道:“如今鹽全都在朝廷手中,而法令又是朝廷頒布,同時朝廷手中還有足夠的錢币和糧食,這情況不容樂觀。”
他們手中有糧食,有貨币,但唯獨沒有鹽,如果不能在政策上去影響到朝廷的決策,根本就控制不了局勢。
符承壽歎道:“如今他們可是以本傷人,以如此低的價格,出售鹽鈔,我們就是想反對,也也沒有理由啊!”
要說朝廷擡高鹽價,他們可以去反對,但是這種反向操作,他們根本就無能爲力。
魯斌道:“如今所有人都在用錢币去兌換鹽鈔,這市集上已經出現大量的錢币,我們的計策已經失敗,好在我們也沒有虧多少,不如到此爲止吧。”
“不行!”
徐稷皺眉道:“如果我們就此讓步,朝廷必然會向我們征收更高的稅。”
龐敏孫立刻問道:“徐判官可有應對之策?”
徐稷道:“我們可以出錢收購鹽鈔。”
符承壽皺眉道:“朝廷有足夠的鹽,收購鹽鈔就沒有什麽意義。”
徐稷道:“但是朝廷規定隻能用鹽鈔買鹽,隻要鹽鈔都在我們手中,百姓就沒有鹽鈔買鹽,如此一來,這必然會引起民怨。”
魯斌道:“可我們要是這麽做的話,坊間就會充斥着大量的貨币,這必然又會使得錢币價格進一步下跌,這會使得我們損失的更多,而且朝廷可以再出售鹽鈔。”
徐稷笑道:“如果出售的鹽鈔過多,就沒有足夠的鹽來兌換。而且,我們也不需要花多少錢,難道你們沒有發現嗎?
最近去鹽鋪換鹽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原因也正是如此,朝廷規定隻準鹽鈔買鹽,可是鹽鈔又不能發到每一個百姓手中,這鹽鈔的價格必然是會上漲的,大家都屯在手裏,見機行事,我們隻需要購買一部分鹽鈔,便可使得坊間連一張鹽鈔都看不見。”
大家面面相觑。
符承壽道:“都已經走到這一步,那咱們隻能繼續下去,就試試徐判官的主意吧。反正目前鹽鈔的價格,還是低于之前的鹽價,實在不行,咱們到時還能夠将鹽鈔換成鹽。”
事到如今,雙方争得并非是眼前的蠅頭小利,而是權力。
什麽權力?
就是你能不能向我們征稅。
而雙方的武器,其實都是百姓,一方面要激起民怨,而一方面則是要安撫民心。
徐稷看得也非常透徹,朝廷的這項規定,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鹽鈔不是直接跟銅币挂鈎,鹽鈔單位都是全新的,不是貫、錢。
更多是直接跟鹽挂鈎的,一角鹽鈔,就能換一斤鹽,隻不過朝廷是以二十五文錢的工薪抵給那些皇家警察和禁軍。
可不是說大家可以用錢币直接兌換。
導緻當時一出手,馬上就變成三十文錢,也足見它不是跟錢币挂鈎。
而百姓又必須換鹽鈔才能夠買到鹽,這鹽的價格,他們控制不了,但是可以控制鹽鈔的價格。
隻要将鹽鈔的價格給炒上去,百姓換不到鹽,這個政策就失敗了。
反正他們手中現在握有大量的錢币,于是他們開始用錢币去搶購市場的鹽鈔。
就是那麽恰恰好,司農寺方面也在低調地執行平倉法,開始大規模收購價格較低糧食和一些貨物。
目前錢币的價格還是居高不下,貨物價格相對是比較便宜的。
雙方同時出手,這錢币就如洪流一般,湧入市場。
其實市場上是缺乏貨币的,但問題這一下子來的太多,雙重夾擊,放眼望去,好像全是錢币。
這直接導緻錢币的價格開始下跌,貨物的價格開始上漲,其實也不能說是上漲,隻是回到之前的水平,并沒有說出現大幅度的上漲。
而原因就在于,就是錢币就投入到鹽鈔裏面去了。
那麽鹽鈔的價格非常恐怖,直接就漲到六十文錢。
這可是将皇家警察給氣瘋了,要等等再出手,這不得賺瘋了嗎?
他們可是以二十五文錢的工薪抵扣的,以三十文錢出手的,這要是等到現在再出手,一張鹽鈔就賺三十五文錢。
腸子都給悔青了。
一艘小舟沿着汴河大街,自西往東,順流而下。
舟上站着一個年輕男子,正是張斐,看着汴河大街那繁榮的景象,他微微一線,又偏頭看向身旁的李豹,“現在鹽鈔的價格多少了?”
李豹道:“已經穩定在六十文錢了。”
張斐呵呵笑道:“那咱們就以五十八文錢的價格,抛售官家手中的鹽鈔。”
李豹好奇道:“爲何不以六十文錢的價格出售?”
張斐道:“留給我們的時辰已經不多了,故此咱們要快點出售,一斤鹽賺就四十文錢,你還想怎樣。”
司農寺的錢,都拿去收購官鹽,私鹽則是官家自己出的錢,因爲三司是不可能掏這錢的,當時皇帝是以十八文錢的價格收購那些私鹽,内庫是内庫,中央是中央财政。
官家是将這些私鹽又出售朝廷,變成官鹽,但是司農寺方面支付的則是鹽鈔,司農寺根本拿不出錢買下這些私鹽。
這部分鹽鈔還握在皇帝手中的。
當時張斐在笑着說,皇帝要不願意出這錢,我來出也行,玩金融戰,還允許搞這種暗箱操作,簡直死賺,不可能虧本的。
皇帝開始暗中在各縣抛售手中的鹽鈔。
反正有傻bi接盤。
相國寺。
“住持,我們得趕緊收手。”
魯斌焦慮地向住持方丈慧明勸說道:“如今市面上又出現不少新得鹽鈔,這或許是一個無底洞。”
慧明問道:“朝廷發這麽多鹽鈔出來,哪有這麽多鹽。”
魯斌歎道:“如今的問題就是在于我們并不知道朝廷有多少鹽在手裏,也并不知道,朝廷到底發了多少鹽鈔出來。就如同一個瞎子與一個高手過招,如何打得赢。”
慧明皺眉道:“可是他們.。”
魯斌立刻道:“他們是他們,咱們是咱們,這肯定是一個圈套,咱們得趕緊收手,況且這鹽鈔的價格,已經足夠高了。”
“阿彌陀佛。”
慧明歎了口氣,道:“好罷,你自己看着辦吧。”
“是。”
張家!
“哎呦!這宅子可真是不錯啊!”
頭回來新宅子做客的司馬光,舉目四顧,頻頻點頭,又偏頭看向張斐,笑吟吟道:“許多官員爲官數十年,也買不起這宅子,而你小子來京城才不過兩三年,就置下這麽大的物業。大家都隻看到你打官司的本事,卻忽略了你賺錢的本事,也難怪他們有此一劫啊!”
張斐微微笑道:“司馬學士似乎話裏有話啊!”
說話時,二人來到花園中的亭子坐下。
青梅立刻給他們奉上茶點。
司馬光微微颔首,以示謝意,這老頭跟富弼一樣,跟下人都能夠做到彬彬有禮,文彥博在這一點,就差他們不少。
等到青梅下去後,司馬光瞄了眼張斐,似笑非笑道:“那鹽鈔的主意十有八九是你小子出的。”
張斐詫異道:“司馬學士爲何這般笃定?”
司馬光道:“因爲若是王介甫主意,我一定想得明白,他的目的是什麽。”
張斐嘿嘿道:“這恐怕都不能作爲呈堂證供吧!”
司馬光左右一看,“這裏是公堂嗎?”
“那倒不是。”
張斐搖搖頭,又點頭承認道:“不錯,這是我出的主意。”
司馬光問道:“你也贊成,朝廷發行紙币?”
張斐道:“我絕對不贊成。”
司馬光愣了愣,道:“真的?”
“張三怎敢欺瞞司馬學士。”
張斐點點頭,“發行紙币就是在飲鸩止渴,毋庸置疑,朝廷一定會濫發的,這無異于是在掠奪百姓的财富,到時候一定會弄的民不聊生。”
司馬光都傻眼了。
這.這不是我的台詞嗎?
他原本還想拿這一番話來教訓張斐的。
結果。
“既然如此,那你爲何還要出這主意?”司馬光又好奇道。
張斐苦笑道:“這不都是他們逼的,如果讓他們得逞,那免役稅就全完了。而且,他們手中有充足的錢币和糧食,在這兩點上跟他們去硬碰硬,縱使勝利,也一定是慘勝,那麽到時朝廷爲了填補财政,必然是要想辦法将錢收上來,這絕對又會增添百姓的負擔。”
司馬光捋了捋胡須,點點頭道:“言之有理!”
他也明白這一點,故此王安石說要增發錢币,他也不好去反對,他又笑呵呵道:“既然你深明大義,定然不會用這鹽鈔去掠奪百姓财富。”
張斐笑道:“其實鹽鈔并不是紙币,就是純粹的鹽。”
司馬光詫異道:“是嗎?”
張斐笑問道:“司馬學士認爲這一角鹽鈔等于多少銅币?”
司馬光道:“目前外面是值六十文錢。”
張斐道:“但事實上最初鹽鈔就隻是值二十五文錢,可見這鹽鈔與銅币的價格是沒有一個确定的價格,但是一角鹽鈔就是能夠換一斤鹽。這鹽鈔就跟房子一樣,是可以用來存儲财富的。”
司馬光聽得是若有所思,他在這方面的反應,遠不及王安石。
過了一會兒,張斐見司馬光輕輕點了下頭,似乎想明白了,于是又道:“但離錢币也就差一步。”
“此話怎講?”司馬光忙問道。
張斐道:“目前來說,根本就沒有人拿鹽鈔去換鹽,很快,百姓就會發現,他們現在一粒鹽都買不到,這必然會引起民怨。
到時朝廷有兩個選擇,其一,調高一些鹽價,然後直接将鹽鈔定價爲二十五錢币,因爲朝廷當時就是以這個數目發的,你們要拿去炒,這也怪不得誰,這麽一來的話,鹽鈔将會成爲紙币。
其二,繼續維持一角鹽鈔等于一斤鹽,同時上調鹽價,開放錢币買鹽,以及規定,無論何時,鹽鈔都能換得相等的鹽。鹽鈔就會成爲一種儲存财富的罐子。”
其實他對于紙币憂慮遠勝于司馬光的,畢竟他是知道,發行紙币會有什麽後果的,而且一定會出現的,完全不用去懷疑。
但是貨币又确實緊缺,而對反又是步步緊逼,朝廷手中牌就隻有鹽。
他最終選擇一個折中辦法,就是鹽鈔證券化,跟貨币還是保持一定距離,但由于他設定的價格非常低,要跨過這一道坎,直接貨币化,也很簡單。
雖然朝廷沒有明确定價,但賣的就是二十五文錢,你們自己要炒到六十文錢去,那怪得了誰,如今大家都買不了鹽,要麽就重新放開錢币購鹽,要麽就鹽鈔貨币化。
司馬光問道:“那你跟王介甫是怎麽說的?”
張斐道:“我也是如實說得,到時候視情況而定,如果他們還要死磕到底,就直接定價爲二十五錢,面向所有人出售,那樣的話,就等于他們是以六十文錢的價格,買得二十五文錢的紙币。”
司馬光吸得一口冷氣,這一招真是有點狠。
張斐又道:“但是我更多是建議王學士選擇第二種方案,這麽做得話,他們雖然少虧一點錢,但是可以用鹽鈔來制衡他們,如果他們再敢制造錢荒危機來威脅朝廷,朝廷就可以動用鹽鈔來反制他們。”
司馬光問道:“那王介甫答應了嗎?”
張斐道:“王學士确實是想發行紙币,但是即便選擇第二種,鹽鈔依舊具有紙币的用途,這是可以用來交換的,隻是價格得雙方商量。
如果将鹽鈔的價格定死,反而很難用這個來制衡他們,鹽鈔就等于錢币,那麽如果遇到糧食危機的話,鹽鈔就肯定不如錢币,同時,朝廷暫時還無法控制住私鹽,一旦私鹽不承認鹽鈔,這也會出現大問題。”
司馬光點點頭,又道:“但是以我對王介甫的了解,即便是選擇第二種,他依舊會繼續發行鹽鈔的。”
張斐道:“我也是這麽看的,故此司馬學士,得想辦法将鹽鈔的制作控制在手裏,制置二府條例司隻能提議,但是要經過司馬學士的審查。”
司馬光道:“這恐怕很難。”
張斐笑問道:“司馬學士可知目前發行了多少鹽鈔嗎?”
司馬光一愣,搖搖頭道:“不知。”
張斐道:“如今那些人就吃了這個虧,他們并不知道朝廷發行了多少鹽鈔,到時司馬學士這麽一提,大臣們必然是會支持司馬學士的。”
司馬光詫異道:“這是你特意留給我的?”
張斐點點頭道:“這其實就是一種無賴手段,朝廷利用對鹽絕對掌控,暗中操作,賺取利潤,是毫無規則可言,隻能用于對付一些潑皮無賴。”
這種招數,其實就是在搶劫,這誰玩得過朝廷,全部都是暗箱操作,目前朝廷沒有任何制度去規範這些行爲,也沒法去的監督,還得去完善。
目前制度方面也是很難簡單,暫時就隻能依靠王安石和司馬光的關系去監督鹽鈔。
司馬光隻是微微一笑:“這一番話也是特意留給我的吧。”
張斐幹笑幾聲,又道:“此外,還得治理好鹽政,若鹽政出問題,鹽鈔也會出問題,到時候也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要利用好鹽鈔,首先就要改善鹽政。”
既然鹽鈔與鹽直接挂鈎,如果不改善鹽政,是絕對會出問題。
司馬光歎了口氣:“這鹽政一變再一變,一改再改,但始終都是治标不治本,而主要原因就是吏治的腐敗,爲什麽官鹽價格始終居高不下,而且私鹽卻到處泛濫,其原因就在于中間損耗巨大。”
說到這裏,他看向張斐,“故此我當初才建議你去西北建設公檢法,若不整頓好吏治,是不可能改善鹽政的。”
其實從鹽政就能夠看出來,宋朝的問題從來就不是政策問題,而是吏治問題,不管你怎麽改,都會回到原點。
還是得從根本着手,王安石、範祥、薛向都是理财天才,爲什麽他們都不能改善财政,原因就在于吏治。
張斐面露猶豫之色,道:“我不是不願意去,而是我一無背景,二無權威,我去了,又能做些什麽,而且我也打聽過,當年陝西轉運使範祥前往當地治理鹽政,他的副官直接匪徒殺害。”
司馬光點點頭道:“是有這麽回事,最終還是包相公前往當地,才令範祥的政策執行下去。不過你若願意去的話,我會想辦法護你周全,以及想辦法幫你立威的,不會讓你赤手空拳去的。”
張斐道:“若是能夠護我周全,我倒是可以去試一試。”
司馬光激動道:“真的?”
張斐點了點頭。
抱歉!發晚了,今天起來有些頭重腳輕,想那新冠、甲流都不曾傷我分毫,不曾想昨天就在山上淋了一點雨,吹了一點風,這回來就感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