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趙顼要接見張斐,也不需要那般遮遮掩掩,畢竟趙顼在課堂不止一次誇過張斐,要嚴格來說,趙顼就是張斐的學生。
召張斐入宮,問問這學問方面的事,有何不可。
“真是沒有想到,一個小小自主申報,就令朕的大臣們,惶恐不安,皇城内也是怨聲載道啊。”
見到張斐,趙顼是連連誇贊。
雖然張斐事先跟趙顼就解釋過,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到,這個自主申報,威力會這麽大,弄得很多人都不知所措。
至今隻聞抱怨聲,而不見彈劾的奏折。
這是非常稀奇的。
趙顼都情不自禁的爲此點贊。
張斐極爲謙虛地說道:“官家過譽了,這凡事開頭難,對于我們而言是如此,對于他們就更是如此,但唯一不變還就是這人情世故。所以用不多少年,他們就又能在這自主申報中,混得如魚得水,跟現在沒有多大的差别。曆史上這種事也發生過很多回。”
趙顼思索一會兒,點點頭道:“言之有理啊,這古往今來,未有一法能夠做到盡善盡美,如此說來,看來這世上是沒有長久之法?”
張斐沉吟少許,道:“那得看官家如何定義這長久之法?”
趙顼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官家的長久之法,是指一成不變的律例,那是沒有的。因爲法到底是防守的一方,是先有矛,才有盾的,若沒有人偷盜,自然也不會偷盜法。
法不怕被人攻擊的,因爲肯定會被人攻擊的,就怕被攻擊之後,沒能及時修補,如唐朝均田制的崩潰,就是因爲國家沒有及時制定補救措施,以至于最終覆水難收。
而官家規定三年修法一次,其實防得就是這一點。正是因爲沒有盡善盡美的法,故此法的關鍵就是在于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持之以恒的去修修補補。如果将長久之法視爲對法的堅持,那我認爲這是對的。不是因爲法有多好,而是沒有法,國家肯定也沒了。”
“貴在堅持。”
趙顼稍稍點頭,又是感慨道:“這恰恰又是最難的。”
張斐笑道:“故此至今也沒有人做到。”
“這都是因爲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啊!”
趙顼若有所指道。
張斐不禁神色一變,心想,要玩這麽大嗎?
趙顼稍稍瞄了眼張斐,又道:“張三,你可知朕今日爲何突然召見你?”
張斐沉吟少許,“可是因爲那宗正寺趙知事?”
趙顼稍稍一愣,道:“你已經猜到了?”
張斐如實道:“當時并沒有,可是在李豹走後,我确實有想到可能是官家吩咐的,因爲如這種事,李豹不可能不先跟官家彙報。”
趙顼笑着點點頭,“不錯!正是朕讓他去問伱的,不過你的回答,倒是令朕有些意外啊。”
張斐嘿嘿笑道:“不瞞官家,其實一直以來,我也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也可以說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趙顼呵呵兩聲:“這你就謙虛了,王文善、王鴻、谷濟的下場,至今可都還曆曆在目。”
張斐遲疑片刻,道:“其中除王鴻外,那不管是王文善,還是谷濟,我也都未将他們往死路上逼,我也從未主動去招惹他們,反倒是他們處處想置我于死地。”
“這倒也是。”
趙顼稍稍點頭,又問道:“那你可知朕爲何要這麽做嗎?”
張斐搖搖頭道:“這我真不大清楚。”
趙顼又問道:“你沒有問你嶽父?”
張斐道:“還沒來得及。”
其實他回去之後就問了,但是議論宗室,這種事還是比較敏感的,張斐也摸不清趙顼到底在想什麽,他自不會将許遵給供出來。
趙顼點點頭,神色一變,頗爲嚴肅道:“我朝承唐制,規定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弟,停發祿賜,改分田畝,令其自立根生,從此也不再出現在皇室族譜中。此符合禮制,且太祖也曾對此有過警告。
但時至今日,許多五服之外的宗親子弟,兀自留在京城,享受着厚祿,也令他們不求上進,貪圖享樂,同時也給予國家财政造成沉重的負擔。”
張斐小心翼翼地問道:“官家希望改革宗室?”
趙顼目光堅定地點點頭,“朕派人計算過,如果不進行改革,再過些年,這宗室所造成的負擔,将會成倍的增加。”
張斐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其實宋朝目前還不算負擔太重,要跟明朝比的話,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根本就不值得一提,隻是說明朝王爺都在地方上,皇帝是眼不見,心不煩,但宋朝的宗室基本上都養着京城,皇帝是能夠直接感覺到财政帶來的壓力。
而且不同于明朝的是,那趙匡胤早就想到這一點,在最初立法的時候是有這方面的防備,就國家制度而言,養太多宗室,還就是不合法的。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趙顼是沒有說。
他爹宋英宗其實就是宗室即位,因爲仁宗無子,但也正是因爲如此,導緻其他宗室就感到非常不爽,認爲不應該輪到他爹,他爹得位不正,再加上他爹身體不好,性格又比較懦弱,常常受到宗室刁難,盡管他爹是再三安撫宗室,但換來卻是更多的不滿。
趙顼自小目睹這些宗室如何欺壓他爹的,而這也必然會影響到他的權威,再加上宗室給财政帶來極大的負擔,而他是要錢打仗的,這種種原因聚集在一起,使得他非常渴望進行宗室改革。
“可此乃官家家事。”張斐略顯猶豫道。
“這帝王哪有家事。”
趙顼苦澀一笑,又道:“朕在剛剛即位之時,就曾試探過,但是朝中許多大臣都是反對宗室改革。”
張斐不禁好奇道:“他們爲何反對?”
“禮制!”
趙顼歎道:“他們認爲這麽做,将會破壞儒家的親親之道,他們甚至還主張恢複西周宗親制度,如果要恢複西周禮制得話,如今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弟都将會被算在裏面的。”
“啊?”
張斐對此很是無語,要說皇帝維護宗室,那是理所當然的,但要說大臣去維護宗室,他就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趙顼笑道:“看來你是對此是真不了解。”
張斐搖搖頭道:“我是真不懂。”
趙顼道:“你不是常常說,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張斐突然雙目一睜,“他們是怕與他們息息相關恩蔭制度也受到影響。”
趙顼點點頭:“正是如此,如果朕要對宗室制度進行改革,削弱宗室的待遇,他們能不擔心嗎?”
這宗室制度跟恩蔭制度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大家同屬統治階級,隻能你多一點,我少一點,但不能你有,我沒有。
你家親戚都能享受福利,那我們兒子享受一點福利,這不過分吧。
反之,如果宗室福利減少,皇帝肯定也會削弱恩蔭制度。
這是必然得。
“确實!”
張斐點點頭,又道:“其實這錢還是小事,關鍵這會令人喪失進取之心,使得國家官員雖多,卻無可用之才,而真正有能力的人,又得不到應有的機會。”
“說得好!”趙顼點點頭,又道:“不過你法制之法,又讓朕看到希望。你應該知曉那五服制罪?”
張斐搖搖頭道:“不知道。”
趙顼驚訝道:“你身爲珥筆,你不知道此罪名?”
張斐很是尴尬道:“我一般都是需要的時候,再去看看宋刑統。”
“你連背書都不會嗎?”趙顼也覺得太離譜了。
你一代宗師,連這麽有名的罪名都不知道。
張斐小聲道:“可以查閱,我爲什麽要背。”
“.?”
趙顼無語地搖搖頭,又解釋道:“親屬相犯,以卑犯尊者,處罰重于常人,這關系越親,處罰就越重;若以尊犯卑,則處罰輕于常人,關系越親,處罰越輕。之所以這麽規定,就是你所言的禮法合一。
但是你的法制之法,是要将禮法分離,禮隻是作爲參考,如此一來,将會削弱禮制,朕就有機會對宗室進行改革。”
這禮法合一,就是宗室改革最大的攔路石,他們反對的時候,肯定不能将恩蔭制度,講得還是道理。
這禮法禮法,其實就是禮教治國,那十惡之罪,全部是脫胎于禮教。
雖然有出五服的規定,但是在司馬光、歐陽修這些禮教派看來,皇室應該做出表率,是要超額去遵守禮制,下面的人,才會去遵守禮制。
皇室就應該做得更好。
但是法制之法的出現,讓趙顼看到希望的曙光,根據法制之法,法是必須要遵守的,而禮隻是作爲參考。
這就給他提供宗室改革的理由。
張斐思索片刻,道:“我絕對支持官家這麽做,這種厚祿制度,不但會增添國家負擔,同時還會令宗室喪失進取之心,那些家道中落的大家族,不都是因爲子孫後代貪圖享樂嗎。”
趙顼點點頭:“朕正是這般想的,朕也經常鼓勵他們去參加科考,甚至于去經商也好,但是收效甚微啊!”
能躺着吃飯,誰特麽願意努力啊!
趙顼又道:“而此次募役法已經觸犯到宗室的利益,雖然宗室不在其内,但是他們的許多親戚多半都被算在裏面。而據朕所知,他們将許多田地就寄放在親戚家或者自己仆人家裏。故此朕希望借此事,敲開宗室改革的大門,同時也能夠彰顯朕變法的決心。”
老子直接拿自家人開刀,就問你們怕不怕。
在趙顼看來,這一石二鳥之計。
張斐略顯猶豫道:“但不管是王學士,還是司馬學士,都曾叮囑過我,讓我别做過頭去了,以免樹敵太多,得不償失。”
“這就是朕找你來的原因。”
趙顼說着,又道:“而且,你不用擔心王學士,朕早就與他已經談過這個問題,他也是支持朕進行宗室改革的。”
張斐思索好一會兒,道:“我認爲官家暫時還是得隐藏這方面的想法,畢竟募役法已經引起很大的怨言,如果将兩件事放在一塊的話,必然會被人利用,分化宗室,使得官家腹背受敵,可能真的會得不償失。”
趙顼微微皺眉,稍稍點了下頭,以爲張斐讓他先緩一緩。
哪知張斐話鋒一轉:“但如果官家答應的話,可将那趙知事算入募役法中,用來殺雞儆猴,順便通過打官司凸顯出宗室制度對财政造成的負擔,那倒是可行的,如此也能爲司法立威。”
趙顼精神一振,“你打算怎麽做?”
張斐一本正經道:“給他們上一課,讓他們深刻了解什麽才是法制之法。”
在張斐的計劃中,這個自主申報,其實就是稅務司成名之戰,故此肯定是要殺雞儆猴的,但他也真沒有想過拿宗室來開刀。
他對于宋朝宗室的情況,并不是非常了解。
因爲宋朝的問題主要是三冗,宗室隻是一個比較次要的問題。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趙顼要将宗室也拉進來一塊整。
這.。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個有點遠,但如果能夠做到宗室犯法與庶民同罪,那立威的效果也比他計劃中要好得多啊!
但是這得重新部署,拿宗室開刀,就不能那麽随意。
好在目前時間還夠,雖然李豹他們已經查到,有些人會謊報财務,但若隻是謊報的話,這個罪名不是很大,檢察院可能都不會搭理的,更别說去罰款。
一定是偷稅漏稅成爲既定事實,才能夠去控告他們。
目前這稅都沒有定,一切都還爲時尚早。
就連那些大臣們也都隻是嘴上抱怨,畢竟什麽都沒有定下來,上奏彈劾都嫌早啊!
所以,這統計工作是進行的相當順利,百姓也是非常配合,從未見過這麽溫柔的計算戶等,雖然中間有一點小磕小碰,但那都無傷大雅。
而在開封縣、祥符縣展開統計工作後的第七日,新上任那批輔警得到一些經驗之後,張斐就開始針對整個開封府進行布局。
畢竟他是要趕在夏稅之前,完成全部的統計工作,以便于在征收夏稅之際,将第一筆免役稅給收上來。
于是他從警署中抽調出三百名骨幹成員,也就是最早一批警察,又帶着三千輔警,其中包括八百文職人員,前往其餘十四縣進行财物統計。
而剩餘的兩百名骨幹則是帶領新招上來的兩千輔警,以及汴京律師事務所珥筆,繼續對在開封、祥符兩縣進行統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