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真是太能說了。
雖然張斐被放出來,但他們都認爲事情并未到此結束,所以之前不少人都非常期待這一課。
因爲這個法制之法和三綱五常的矛盾,那真是肉眼可見的,裏面就是不平等關系,而且符合統治者的利益,你偏偏要平等。
在他們看來,這就沒法去解釋。
可不曾想,張斐竟然将法制之法解釋爲三綱五常的保護者。
明知道他這是要削弱禮教,甚至可以說是在颠覆禮教,因爲根據法制之法,禮法是剝離了,但你可以反對,真不能說他是錯的。
“那那你倒是具體說說,這德主法輔下的君爲臣綱。”
隻聽那人群中突然有人開口說話,但卻有些躲躲閃閃。
趙顼隻是微微一瞟,雖未看到是誰說得,但卻是笑而不語。
而大臣與學生們倒是不在意誰說得,而是期待地看向張斐。
“具體我可就不知道了。”
張斐搖搖頭,道:“首先,雖然我現在是官員,但并不是那種能夠與官家坐在一起論國事的大臣;其次,在我打官司的生涯中,也并沒有遇到君臣矛盾,我也不太懂這些。”
蔣之奇立刻道:“既然你什麽都不知曉,那你又在此說什麽。”
“上課之前,我就解釋過這堂課的原因,那是因爲我的法制之法引發了歧義,甚至連累到這些學生們,不得不解釋清楚。”
說着,張斐又看向學生們,“現在你們應該非常清楚,法制之法與三綱五常的關系了吧。”
學生們先是點點頭,但旋即又搖搖頭。
聽是肯定聽明白了,但他們還是希望張斐再多講講,總感覺還是零零散散,有些東西就沒有進腦。
爲什麽一說到法制之法,他們的腦子就開始轉不過來,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自秦滅亡之後,儒家思想統一天下,任何關系邏輯,都是以家庭爲基礎單位,是沒有個人的。
故此他們思考問題時,容易忽略個人,第一反應就是家。
這也是爲什麽張斐上課,時不時就要問他們一句,法制之法的理念,就是在提醒他們這一點。
“好吧!”
張斐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們再來總結一下吧!我問你們,爲什麽法制之法引發這麽大的歧義?”
蔡卞言道:“學生以爲最根本原因,還是法制之法強調捍衛個人權益。”
“不錯。”
張斐點點頭,“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所在。但是他們忽略了什麽?”
上官均道:“忽略了家庭和國家皆是一個個人所組成的。”
“看來你們都有認真在聽課。”
張斐又回到木闆前,“那我們就再以夫妻爲例。董仲舒将君臣、夫妻、父子的關系喻爲什麽?”
“陰陽。”
“對,一陰一陽。”
張斐在木闆上畫上一個太極圖,一邊塗上黑色,中間留小空白,寫上“夫”,另一邊則是直接寫上“妻”,道:“在德主刑輔下,這個關系是怎麽規定的?”
大家又蒙了。
你換個圖,他們又不太懂得表述了。
張斐繼續言道:“聽清楚了,在德主刑輔下,這是一個空與實的關系,妻爲空,夫爲實,也就是說,丈夫可以往妻子這邊溢入,這片空白,也就是爲丈夫留的。
正如我們方才所讨論的那樣,夫妻之間要想和諧,總要有一方退讓,這一山不容二虎,幹脆就确定哪一方應該退讓。有沒有道理?”
學生們點點頭。
“是有道理的。”
張斐點點頭,又道:“故此在德主法輔的情況,也是這麽規定的,因爲這就是一個約定俗成。那麽在德主法輔下,丈夫能不能往妻子這邊溢入?”
“不能。”
葉祖恰非常堅定地說道。
張斐笑道:“你是要砌一道牆擋住他嗎?大家就老死不相往來。”
“.?”
老死不相往來,這還是夫妻嗎?
張斐笑道:“這一邊是空的,一邊是實的,二者又交織在一起,且生活中又難免會有波折,搖搖晃晃,必然會出現溢入的情況。但二者的區别是在于溢入後的處理方式。
在德主刑輔下,溢入就溢入,隻要别溢滿就行,就是說别太過分了,導緻在不同的家庭,這溢入程度也是不同的。
如王學士、司馬學士,他們家裏,就不太會出現溢入的情況。”
王安石、司馬光頓時不爽地看向張斐。
這家庭的事,你拿我們做什麽例。
張斐又道:“但是在德主法輔下,由于有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理念,故此一旦妻子權益受到傷害,法就可能會介入,介入的目的是什麽呢?”
“恢複原樣。”蔡卞言道。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就是用強制手段,讓溢入的部分退回去,繼續保持原有的樣子。那麽由此可見,法制之法的入罪标準是什麽?”
“侵犯個人正當權益。”
“對。這一點是不能變得,因爲這是法制之法的理念所在。”
“但是出罪标準呢?”
“三綱五常。”
“就是要參考三綱五常,更直白的說,就是以個人權益作爲入罪原則,以家國權益作爲出罪的依據,而這恰恰就是出現歧義最大的原因。”
張斐解釋道:“他們隻是看到法制之法改變了入罪原則,确實是改變了,但是他們忽略了法制之法出罪依據。你們認爲二者相比,孰優孰劣?”
蔡卞道:“德主法輔。”
“當然。”
張斐非常肯定地說道:“其實他們也都懂得這個道理,因爲這與一個政治理念非常像似?”
政治理念?
大家不禁都沉眉思考起來。
張斐笑問道:“有沒有想到?”
富弼突然道:“與民争利。”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就是與民争利,這家是如此,國亦是如此,縱觀曆史那些亡國的情況,都是因爲不斷溢入,不斷的侵占百姓的利益,導緻民不聊生,最終結果就是家破人亡,這是一個沒有赢家的遊戲,君主、國主、百姓全都完了。反對與民争利,就是希望達到一個平衡狀态。”
說着,他看向司馬光道:“司馬學士,我說得有道理嗎?”
司馬光直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張斐又言道:“但很有趣的是,說這話的人跟告我的,都是同一撥人,司馬學士認爲他們是故意的,還是故意得。”
學生們都笑了。
司馬光則是隐隐瞪他一眼,原來你小子是在害我啊!
張斐又問道:“你們知道論語中,有哪句話出現過兩次嗎?”
上官均立刻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張斐點點頭:“好像是這句哦。”
上官均憨厚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張斐問道。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說,笑聲更甚。
不但學生們笑了,富弼、王安石都笑了,就連趙顼、曹太後都笑了。
張斐無奈道:“你們别想岔了,我要說的是,法制之法就是希望盡量可能的确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爲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人問道:“那你又如何看待新政?”
“關于這一點,上堂課就已經說過。”
張斐道:“我這裏再借用這一個陰陽圖解釋一下。如司馬學士的觀點,就是強調盡量保持一個平衡的狀态。但是在德主刑輔下,司馬學士的觀點是不是對的?”
學生們點點頭。
“德主刑輔哦?”張斐問道。
學生們眨了眨眼,旋即又搖搖頭。
“在想什麽,當然是對的,隻是說這是被允許的。”張斐又問道:“但這是不是王學士的觀點?”
大家又搖搖頭。
“那王學士的觀點是什麽呢?”
張斐又在邊上畫了個很大的圈,“這就是王學士的觀點。”
王安石撫須哈哈笑道:“很形象,很對。”
這個圈看得忒也爽了。
文彥博就問道:“畫得倒是好,那能不能做到呢?”
張斐道:“不知文公問得是王學士能不能做到,還是這個圈能不能變這麽大?”
文彥博稍稍一愣,“都問。”
張斐答道:“王學士能不能做到,這我不知道,我這麽年輕,不太懂政治,我是講的是法律,但是圈能不能變這麽大,我個人認爲是可以的。”
司馬光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回答道:“因爲我發現秦漢時期的畝産量是不如我朝的。”
司馬光道:“那隻是因爲稻種和工具的改良。”
“那這圈是不是變大了?”張斐問道。
司馬光道:“但這跟變法沒有關系。”
張斐道:“這我也不清楚,但是王學士有句話可以這麽解釋的,就是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
王安石立刻道:“什麽叫做可以這麽解釋,我就是這意思。”
張斐道:“我不太清楚,故此我不敢說得太絕對,但是很多人并不這麽認爲。”
王安石哼道:“正如你所言,他們要是反對與民争利,爲何又要反對法制之法?”
張斐問道:“如此說來,王學士支持法制之法的?”
王安石道:“我當然支持,新政可不是要與民争利,我怕什麽。”
“是啊!怕什麽?”
張斐點點頭。
教室裏面是一片寂靜。
張斐目光一掃,道:“這氣氛好像有些尴尬,行吧,那這堂課就到這裏吧。”
待會還會再發一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