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
國子監。
兩個五十來歲的助教在外吃過飯,剛剛回到國子監,發現國子監已經是裏三層、外三層,刀槍雪亮,水洩不通。
院中有着七八仆從正在匆忙打掃着。
其中一人立刻道:“今日又是那張三的課?”
“呀!還真是。看來官家他們又會來這裏聽課。”
“官家天天與一幹大臣,來這裏聽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娃講課,難道我朝政務都已經清閑到這種地步了嗎?”
“若非如此,張三那小子又豈敢那般嚣張,他來國子監也有些時日了,可曾拜訪過我等,每回都是上課前一刻趕到這裏,下課便離開。”
“這種人也配爲人師。”
交談間,二人經過中間那間最大的教室,見裏面坐着兩個老者,皆是面色一驚,又是面面相觑,趕緊停止交談,匆匆而過。
這兩個老者正是富弼和文彥博。
要知道此時離上課還有些時間,兩個國家宰相,竟然這麽早就趕了夠來占位子,蘇轼上青樓可都沒有這麽勤快。
這.。
“富公似乎已經痊愈,這真是可喜可賀之事。”
文彥博撫須呵呵笑道,眼中閃爍着戲谑。
富弼不禁老臉一紅,點點頭道:“我承認,之前我之所以閉門不出,的确是因爲我不贊成王介甫的新法。”
文彥博問道:“既然如此,爲何富公不站出來勸阻官家?”
富弼無奈地長歎一聲:“在慶曆新政時,我也很讨厭夏竦等人,也常與之争吵,而如今王介甫要變法,我若站出來反對,豈不是做着我曾今讨厭之人所爲之事嗎,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非君子所爲。”
說到這裏,他瞧了眼文彥博,“亦非官家所願。”
文彥博稍稍點頭,又道:“不過富公似乎對這法制之法是情有獨鍾,上課比學生還積極一些。”
他本來要晚點來的,結果在外吃飯時,看到富弼往這邊趕,于是也跟了過來。
富弼點頭笑道:“這我倒不否認,張三的法制之法,着實令人着迷。我最近翻閱古今書籍,除楊朱那隻言片語,與之像似,再無思想與之類似,這不禁令人深思,爲何會如此。”
文彥博道:“法制之法是一種爲民思想,而儒家學說,不也是倡導仁政愛民嗎?”
富弼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保護的到底還是舟,而非是水,故而遇到昏君、暴君,儒家思想往往是無能爲力。”
文彥博問道:“法制之法能夠做到嗎?”
富弼搖搖頭道:“我暫時也未有頭緒,且看他這堂課怎麽說,上一堂課,雖然張三有解釋法制之法和儒家之法、法制之法的關系,但他并未闡述清楚什麽正當權益?又該怎麽去捍衛?不交稅算不算捍衛個人正當權益?國家多征稅又算不算是侵犯個人權益?如果算,那又應該怎麽辦?”
文彥博緊鎖眉頭道:“這我也有想過,但這能解釋清楚嗎?”
富弼道:“看他今天怎麽說。”
正說着,忽聞外面變得嘈雜起來,文彥博道:“看來是官家來了。”
二人出門一看,果不其然,隻見趙顼與王安石、司馬光、呂公著等人一邊聊着,一邊往他們這邊行來。
雖然上課堂解釋清楚三法的邏輯關系,但最重要的“正當權益”,張斐并沒有給予明确解釋。
偷盜搶殺是犯罪,這的确是一種共識,不是某個聖人想出來的,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用這個來解釋,的确很好理解。
但國家的問題,往往都不是因爲這些共識而産生,這些多半都隻是個例,哪個朝代走向滅亡,也不是因爲這些問題。
而且張斐在解釋法家之法和儒家之法,他是拿百姓利益來說事,可談到法制之法時,他又避開這些問題。
随着大家的讨論,思考,大家都發現法制之法的本質都沒有解釋清楚。
大家都非常期待這一節課,都是早早就趕來,然後.然後就是跟前面一樣,呆呆地等待張斐。
張斐當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最後一個到,他隻是确保一點,自己不遲到,你們自己要早到,那怪得了誰。
但見到趙顼,他還是很誠惶誠恐道:“臣有罪,讓陛下久等了,還請陛下恕罪。”
人人都向他投以鄙視的目光。
那你不早點來?
你的事務比皇帝還要繁忙嗎?
趙顼擺擺手道:“罷了,朕都已經習慣了。”
張斐讪讪笑道:“多謝陛下寬恕。”
趙顼又一揮手道:“快去講課吧。”
忽聞一陣嘩然之聲。
“哪來的女人?”
大家擡頭看去。
隻見許芷倩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前。
許遵是不禁惱怒地瞪向她。
他都叮囑過許芷倩好幾回,這個場合絕對不能來,因爲這裏都是老夫子。
不過這回許芷倩是死皮賴臉也要跟着來,因爲每回上課堂,宰相就往家裏跑,可聽着也不是什麽很深奧的道理,她也想知道這課堂到底在說什麽。
果不其然,立刻引起不少老夫子的怒目相向。
都是男人,伱一個女娃往這裏跑,成何體統。
你就沒有看見,那青樓都是開在隔壁的麽,可沒有開在國子監裏面呀。
張斐趕緊上到講台上,咳得一聲:“今日内容可能比較多,這一堂課可能會往後延遲一些,國子監又未幫我們專門配備助手,故此我特地請許娘子過來,幫我泡茶解渴,大家都沒有意見吧?”
“老師辛苦了。”
學生齊聲言道。
你要是願意多講一點,你幹什麽,我們都沒有意見,就怕你說到一半然後就下課。
誰也不敢說不準。
你不準,口幹就下課。
“多謝各位的諒解。”
張斐連連拱手。
李四、龍五擡着一張小茶桌放在裏面的角落裏面,又置上一個小火盆,許芷倩低頭匆匆過去,跟個女婢似得,開始忙活起來。
而随着張斐來到講台上,便再也沒有人關注她,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美女?
在法制之法面前,美女就是個屁。
在這個教室裏面,最迷人的無疑是張斐,雖然大家都是男人。
張斐站在講台上翻開自己的小本本看了看,擡起頭來道:“上節課我們已經清楚的闡述法制之法、儒家之法、法家之法三者的關系和區别,以及爲什麽大家要以法家之法爲戒,因爲在法家之法下,是不存在的法制之法的,這節課咱們就拿一些具體案例來分析。”
“老師!”
蔡卞突然開口道。
張斐瞧他一眼,“什麽?”
蔡卞是忐忑不安地問道:“其實.其實上堂課我們還有一些問題未弄明白。”
張斐的吐槽,無形之間,已經給他們留下陰影。
關于誰提出這個問題,他們私下都還抽過簽,最終抽到是蔡卞。
張斐聽得眉頭一皺。
蔡卞頓時慌得一批,“學生愚鈍,老師見諒。”
他們現在已經産生自我懷疑,他們真的不知道張斐到底有沒有解釋這一點,還是說他們自己蠢,無法理解。
張斐問道:“什麽問題?”
蔡卞立刻道:“就是關于正當權益,上堂課,老師說儒家之法遇到法制之法,應當以法制之法爲先,可自古以來,朝廷與百姓的矛盾,往往都出現在稅收上面,若依老師之言,在很多情況下,比如說橫征暴斂,百姓不交稅,應該也算是捍衛個人正當權益吧。”
這一上來就扔重磅炸彈。
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張斐,這幾天,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着他們。
法制之法怎麽去解釋稅收問題。
這才是矛盾的根源所在啊!
張斐又來到講台邊上,斜靠在講台邊,雙手抱胸,擺出自己的招牌動作,沉吟半響,突然開口道:“要說清楚這個問題,我想我們應該先探讨,我朝存在法制之法嗎?”
大家先是一愣,然後紛紛點頭。
“嗯?”
張斐看着他們。
大家又不太确定地搖搖頭。
張斐不滿道:“你們在幹什麽,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前面兩堂課說了那麽多,你們連這個都分不清嗎?”
上官均突然道:“當然存在啊。”
張斐問道:“比如說。”
上官均道:“關于這一點,老師在第一堂課就已經說過,如偷盜搶殺,都是屬于人們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是屬于法制之法,這些罪名也列入宋刑統中。”
其餘人也紛紛點頭,這當然存在,你問這個作甚。
張斐笑問道:“你讀過宋刑統嗎?”
上官均立刻道:“學生讀過。”
張斐又問道:“關于盜律、賊律的一些大概律例你都記得嗎?”
上官均羞澀道:“學生可以全文背誦。”
“真的假的?”張斐驚訝道。
“真真的。”
上官均紅着臉道。
張斐點點頭道:“那你真是厲害,我連第一頁都背不全。”
此話一出,大家很是驚訝。
你一個律學老師,竟然連第一頁都背不全?
蔡京谄媚道:“老師謙虛了。”
張斐搖搖頭道:“沒有謙虛,打官司可以看書的,我爲什麽要去背。”
大家是恍然大悟。
難怪這小子打官司,帶的文案比誰都多,原來是記性不好啊!
“這些先别說了。”張斐咳得一聲,又向上官均道:“那行,我考考你,盜取三匹布以上,怎麽判?”
“死刑。”上官均答道。
張斐點點頭道:“然後了?”
上官均錯愕道:“什麽然後?”
張斐道:“還有沒有其它懲罰?”
上官均愣了愣,道:“這都已經判死刑了,還需其它懲罰嗎?”
張斐又問道:“那你覺得是否合理?”
上官均謹慎地回答道:“我朝宋刑統多半是承唐律,若依唐律,是依持杖與否,得髒多少,來量刑,但由于我朝賊盜過多,故而刑罰較重,但是許多官員在審判的時候,還是會酌情考慮的。”
蔡京立刻道:“我主聖明,去年就曾發布赦令,減免關于賊訟的一些罪行。”
其實宋朝在立國之初,就還是采取重典治世,但是從真宗開始,朝中大臣就覺得天下安定,不能再用重典,得慎刑、少刑,這二三十年來,宋朝刑罰多半還是往這個方向發展。
張斐瞧了眼蔡京,微微一笑,又問道:“那你們認爲,這是屬于法制之法嗎?”
上官均道:“當然屬于。”
張斐問道:“什麽是法制之法?”
上官均立刻道:“捍衛個人正當權益的一種共識。”
張斐道:“你去偷盜,自然是有受害人,那麽在這條律例中,可有提過受害人?”
上官均眨了眨眼,又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道:“沒有。”
張斐又問道:“那麽這是捍衛誰的利益?”
上官均眨了眨眼,“雖然沒有提受害者,但也是揚善懲惡啊!”
張斐道:“假如你是受害者,你被盜了三匹布,你最渴望的是什麽?”
上官均想了半天,道:“我我應該.應該是渴望要回我的布。”
張斐道:“難道不是殺了偷盜之人嗎?”
上官均趕忙道:“如果隻是三匹布,又未有傷及我的親人,倒不至于讓我想殺了對方。”
張斐點點頭道:“如果基于法制之法,捍衛個人權益,那是應該以什麽爲先?”
這個問題一出,王安石、司馬光、富弼他們紛紛陷入沉思中。
趙顼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還在左右看了看。
上官均又思索好一會兒,不太确定地答道:“應該以償還我的布爲先。”
張斐道:“但是這條律例中,對此是隻字未提。”
蔡卞立刻道:“但在賊盜律中,有不少疏議,提過官府要歸還失物,而通常情況下,官府也會将贓物歸還給受害者。”
張斐又問道:“如果贓物被花了,又該怎麽辦?”
蔡卞讪讪道:“那那就沒辦法了,但是他都已經償命了,這三匹布又算得了什麽。”
張斐道:“如果你這三匹布是拿去給父親救命的呢?”
“.!”
蔡卞不做聲了。
這是杠精啊!
還能不能愉快的聊天啊!
張斐目光一掃。
衆人皆是不語。
那能怎麽辦?
認栽呗。
在律例中,就沒有賠償條例。
張斐道:“我問你們,在此案的過程中,你利益的是不是有損失?”
“是。”
“那麽有沒有賠償你?”
“沒有。”
“那麽朝廷殺他的目的是以你個人的利益爲先,還是國家利益爲先?”
“國家。”
“那這是屬于法家之法,還是法制之法?”
“法家之法。”
“那麽問題來了,在宋刑統中,有哪條律法是屬于法制之法?”張斐快速地問道。
又蒙了!
好像!
有,還是沒有?
方才還說能背誦宋刑統的上官均,此時眼中是一片茫然。
蔡京道:“國家利益也包含個人利益。”
張斐反問道:“也就是說,你爹若因那三匹布而死,你也會非常安心,這到底算是一命償一命。”
蔡京讪讪道:“那那當然不是。”
“爲什麽?”張斐問道。
蔡京不答。
許芷倩呆呆望着張斐,她突然發現,身爲老師的張斐,比他打官司的時候還要強勢。
學生擋不住也就算了,後面那些老夫子們,就光在那裏張嘴,但卻沒有聲音。
張斐等了好一會兒,道:“漢朝有一個非常經典的案例,我不知道你們是否知道這個案例,一個農夫牽着牛在回家的路上,這牛不小心踩壞了人家的莊稼,田主就要扣押那頭牛,抵償自己的損失,最終雙方鬧到官府去,你們可知道這最終結果是什麽?”
上官均道:“此案.我.我知道,最終是判罰那農夫踐踏莊稼罪,未有将牛賠償給那田主。”
“理由是什麽?”張斐問道。
上官均道:“在漢朝踐踏莊稼罪是重罪,都已經判了重罪,爲什麽還要補償田主。”
“若你是田主,一個人不小心踩了你的莊稼,你是想要他賠錢,還是要他的命?”
“當然是賠錢。”
“就國家而言,爲了維護莊稼的神聖性,國家的穩定,是要錢,還是要命?”
“要命。”
“爲什麽?”
“可以更好的威懾他人。”
“爲的是個人,還是國家?”
“國家。”
“不錯。”
張斐點點頭道:“從法經到唐律疏議,再到我朝宋刑統,都是基于法家之法,其中不涉及到法制之法。
方才蔡京同學說,國家利益包含個人利益,言下之意,就是應該國家利益爲先,這是對的,這也屬于法制之法,畢竟國家利益也屬于共同利益,法制之法又是一種共識。可我在上課堂也有提過一個問題,沒有法制之法的法叫什麽?”
蔡卞回答道:“法家之法。”
張斐道:“在宋刑統中有沒有法制之法?”
大家面面相觑。
張斐又問道:“在宋刑統的律例中,都是以什麽爲終結?”
“刑罰。”
“刑罰就是懲罰,是國家懲罰個人,捍衛的是國家權威,跟受害者是沒有關系的,翻開宋刑統不難發現,最終的終結,全都落在刑罰上面,沒有一句是提到受害者的,故此我朝刑罰是五花八門,但沒有任何賠償律例。”
說到這裏,他突然問道:“對了!你們方才問得是問題是什麽?”
蔡卞忙道:“是關于稅收問題。”
大家也幡然醒悟。
對呀!我們問得是這個問題,怎麽扯到哪裏去了。
張斐問道:“稅法是不是寫入宋刑統的。”
“是的。”
“宋刑統就是法家之法,裏面的稅法自然也屬于法家之法,那當然是以國家利益爲唯一,國家要收多少就多少,這裏面是不存在法制之法的,所以答案就是,橫征暴斂,百姓也必須交稅,這跟法制之法一點都不矛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