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院調查的是輕松惬意,但是朝中卻已經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這個局勢實在是太常見,在許多人看來,許遵就是王安石的人,他肯定會擴大的規模,被彈劾的人,隻怕十有八九都逃不掉,這就是黨争的信号。
而其中最爲焦慮的當然是蘇轍,但是他行事非常小心謹慎,雖然這些時候有許多大臣爲蘇轼鳴不平,但他清楚,越是這時候,就不能與他們摻和在一起。
他是第一時間趕去找司馬光。
“司馬學士,我哥他是無辜的。”
蘇轍焦急道:“我哥他并不奢求用這場官司來阻止新法,他隻是覺得均輸法的一些條例,并不是非常完善,故此他希望借這場官司,讓制置二府條例司能夠再慎重考慮一番,同時他也想看看司法是否能夠限制制置二府條例司。他絕無結黨營私之心。
而對方這麽做,顯然是要破壞司法對其的監督,如果讓對方得逞,司馬學士的司法改革也就無從談起。”
簡簡單單一番話,直接将利益引向司馬光。
我哥沒有結黨營私。
同時受傷的是你司馬光。
司馬光道:“也許王介甫是别有用心,但他也并沒有打算破壞司法,他隻是利用規則,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因爲你哥在其中确實犯了一些錯誤,他是以自己的政治理念爲先,而不是以律法爲先,若讓你哥得逞,司法反而會因此缺乏公正、公平,成爲政治鬥争的武器。”
蘇轍道:“可對方告得是結黨營私,而并非是指責我哥渎職之罪。”
司馬光笑道:“我相信許仲途會秉公執法的,隻要伱哥沒有結黨營私,他絕對不會誣告你哥的。”
對方極力舉薦許遵,你叫蘇轍如何相信許遵會放他們一馬。
正當這時,那老仆走了進來,“君實相公,這宮裏來人了,讓君實相公你立刻入宮議事”
司馬光一聽這稱呼,不免神色一變,向蘇轍道:“還有,你哥這張嘴,得讓他吃點教訓。”
蘇轍呆愣地看着司馬光。
他哪知道,這“君實相公”的稱呼,就是蘇子瞻給教的。
司馬光不做解釋,隻道:“官家讓我入宮議事,估計是檢察院那邊有消息了。”
蘇轍道:“這麽快嗎?”
“這又不是大案,還要查多久。”
司馬光站起身來,“你先回去,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蘇轍聽罷,放心不少,這種案子,拖得越久,就證明後果越嚴重,眼眸一轉,道:“我剛好想跟司馬學士借閱宋刑統,不知司馬學士可容我在此觀書片刻。”
你現在還有心情觀書?司馬光也不點破,笑着點點頭:“随便你。”
司馬光心裏是很淡定的,倒不是說他相信王安石,如果有機會,王安石肯定會削弱檢察院,這畢竟是一個隐患。
而是他知道趙顼不會削弱檢察院,因爲目前的局勢,是非常符合趙顼的利益。
有些時候,信任的基礎,是在于制衡。
結黨營私,說白了,也是一個口袋法,而且是專門爲皇帝的準備的,主要就是看皇帝信不信。
來到垂拱殿時,隻見宰相全部到齊,包括富弼和曾公亮兩個常年在養病的人,可見趙顼也知道此案的敏感,除此之外,還有負責調查此案的許遵和曹評。
“卿就查出結果了?”
趙顼略顯驚訝地看着許遵。
許遵道:“回禀陛下,此案并不複雜,而且蘇轼、範純仁很快就據實交代,沒有什麽可查的。這是範純仁和蘇轼的供詞,請陛下過目。”
“快快呈上。”
侍從立刻将供詞給呈上。
趙顼是一眼看完,眼中透着困惑,随手将供詞遞給旁邊的侍從。
侍從又将供詞拿給富弼等宰相過目。
幾乎人人都與趙顼一樣,一眼看完,然後是一臉疑惑。
這麽簡單啊!
這真是雷聲大,雨點小啊!
趙顼又許遵笑問道:“這供詞恁地簡單,令朕都看不太明白。”
許遵道:“回禀陛下,根據檢察院的職責,如果他們認爲新法違反祖宗之法,理應先積極調查,但是正如他們供詞所言,他們從未針對王學士,或者制置二府條例司的任何官員,進行調查。
并且隻與反對新法的官員,商議如何起訴,這足以證明,蘇轼确實犯有渎職之罪。至于範純仁,由于他目前并沒有在檢察院上任,隻是一介布衣,故而檢察院無法追究其渎職之罪。”
這一番話下來,在場的宰相,均是稍稍點頭。
無話可說。
這确實沒得辯。
檢察院,顧名思義,重在檢察,但是蘇轼和範純仁卻一門心思想着打官司。
唯獨王安石感到不滿,“這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們結黨營私嗎?”
一群有着共同訴求的官員,圍聚在一起,商議如何針對新政,純純的結黨營私啊!
“這不好說。”
許遵搖搖頭,又道:“因爲根據劉述、齊恢等官員的供詞,他們在一起主要是商量,怎麽打這場官司,是以技巧和律法爲主,這與蘇轼、範純仁所言也相差無幾。
但是他們也都承認,他們都對新法不滿,也因此而團聚在一起,根據範純仁和蘇轼的供詞來看,他們應該是想借起訴,來迫使制置二府條例司修改新法亦或者撤回法令。”
富弼立刻道:“那麽現在的關鍵,就在于他們是爲公,還是謀私?”
許遵點點頭道:“富公說得不錯,他們爲何犯有渎職,就是他們另有圖謀,而不是基于律法,這一點他也都承認,關鍵就在于他們的圖謀是公還是私。”
王安石立刻道:“陛下,但凡結黨圖謀,皆屬私利。”
富弼笑道:“那也未必,如果在場的參知政事私下都認爲新政對國家有利,要一塊支持新政,那是屬私,還是屬公?”
王安石呵呵道:“我以爲要判斷屬私,還是屬公,在于他們能否從中得利,如果檢察院能夠打赢這場官司,那麽蘇轼必将前途無量,名望大漲。”
富弼道:“如果他們能夠打赢這場官司,至少證明他們是有道理的,國家将會因此收益,那他升官也是理所當然。”
司馬光突然靈光一閃,“不如這樣,打這場官司,看看他們都是謀私,還是謀公。”
文彥博點點頭道:“司馬學士言之有理啊!”
王安石瞅了眼司馬光,那眼神就好似說,你特麽在想屁吃啊!
許遵道:“司馬學士,這是律法啊,不是兒戲。”
司馬光忙道:“我就随便說說,許檢控莫要當真。”
王安石道:“暫且不論他們的仕途。諸位不要忘記太府寺一案,我的均輸法就是要解決太府寺目前存有的貪污腐敗行爲,而判太府寺事谷濟也支持蘇轼、範純仁起訴新法的。”
曹評立刻站出來道:“據臣所查,太府寺的官吏經常将已經腐爛的貢物偷偷販賣出去,将所得之利,據爲己有,但此批貢桃是記在公賬上的,目前尚在調查中。”
王安石道:“陛下,關于此事,已經是人盡皆知,勞民傷财,且又危害百姓,故此臣才提出均輸法,來修改此弊政。”
曹評看了眼王安石,原來他是虛晃一槍。
太府寺必然是要受到責罰的,畢竟此事已經激起民怨,總要有人來買單,與其落井下石,就不如拿來給新法做宣傳。
趙顼點點頭道:“此弊政,必須改正,否則的話,朕也無法向天下百姓交代。”
“陛下聖明。”
王安石立刻拱手道,餘光瞄了瞄司馬光。
司馬光、文彥博等人,縱有不願,也隻能拱手言道:“陛下聖明。”
許遵道:“陛下,雖然太府寺确實支持檢察院起訴,但目前尚無任何證據,證明蘇轼、範純仁與太府寺有任何聯系,不但如此,範純仁、蘇轼他們也打算在起訴完制置二府條例司後,就立刻起訴太府寺。”
趙顼點點頭,又向許遵問道:“依卿之見,到底該不該判他們結黨營私之罪?”
許遵道:“回禀陛下,就整個案情來看,是很難判斷他們是否存有結黨營私,但他們選擇的是上堂争訟,雖然此番起訴,是屬于違例的,不能作數,但到底上堂争訟,是屬于一種光明正大的方式,也是最爲公平的方式,故此臣不建議判他們結黨營私。
而且,如果判他們結黨營私,到時官員們都不敢私下議論時政,也沒有官員敢給制置二府條例司提出意見,這反而會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
趙顼稍稍點頭,又向衆人詢問道:“諸位有何看法?”
王安石第一個站出來道:“許檢控之言,令人心服口服,臣沒有任何意見。”
他也知道這個罪名是判不下來的,他方才提出質疑,隻是給許遵表現的機會,他再出來表示自己支持許遵,也可以展現自己的大公無私,他們這麽針對我,我還是願意遵從司法。
富弼眼中一亮,道:“臣也以爲許檢控所言甚是有理,而且,也給結黨營私這個罪名,提供一個非常好的判例。目前來說,結黨營私是沒有具體疏議、律文。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怎樣才算是結黨營私。如歐陽修當年所言,君子以道爲朋,小人以利爲朋,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很難避免的。”
趙顼神色微微一變。
王安石馬上道:“富公此言差矣,利并不能區分君子與小人,隻要道德才能區分,貪财之人,并不一定是小人,而視錢财如糞土之輩,亦不能算是君子。”
文彥博道:“富公之言,在于道與利,誰爲先。”
富弼郁悶瞧了眼文彥博,說好的默契呢。
他并非是在暗諷王安石,他是想将這結黨營私用律文給定下來,如此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那種沒有下限的黨争。
王安石反駁道:“古語有雲,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廉恥。百姓都食不果腹,你若還以道德去要求他們,此非君子所爲。利乃道之基礎,你說誰爲先?”
文彥博争辯道:“百姓食不果腹,皆因君或臣失德所緻,你說誰爲先?”
王安石又反駁道:“君臣以百姓之利爲先,此爲德也。利在德之下,但無利便無德,孰更重也?”
趙顼開口道:“二位先莫争,今日會議主要議論範純仁、蘇轼一案,此題日後再論。”
餘光卻瞄了瞄富弼。
富弼是徹底抑郁了,文彥博這回真是幫了倒忙啊!
趙顼當然不想将這個結黨營私給定死,同時他對于這些慶曆君子也是非常防備的,因爲這些人都有一個很重要的政治理念,就是要限制皇權。
其實士大夫與君主共治天下,就是範仲淹他們這些人,将這個理念給制度化的。
範純仁爲什麽反對均輸法,其中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他看王安石要集權,再往根上說,就是皇帝要集權。
而他們卻認爲共治天下,乃國本,不可動搖。
隻不過大家不敢說破這一點。
司馬光突然站出來,道:“陛下,臣有罪。”
趙顼一愣,“卿此話怎講?”
司馬光道:“是臣太過心急,見蘇子瞻頗有天賦,便急于任命他爲副檢控這麽重要職位,但卻忽略了他經驗尚淺,又未能悉心教導,以至于他犯下大錯。唉不瞞陛下,其實臣目前還尚在完善公檢法的規矩,但是這公檢法若不成立,許多漏洞,就難以察覺,不管怎樣,臣都是罪無可赦。”
王安石立刻道:“陛下,改革變法,難免會有疏漏,關鍵在于能夠及時改正,臣也相信司馬學士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還請陛下法外開恩。”
司馬光瞄了眼王安石,我特麽謝謝你哦。
這需要王安石求情嗎?
當然不需要。
王安石這番話,其實是爲自己說的。
“這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趙顼感慨一聲,又道:“對于蘇轼、範純仁亦是如此,他雖有渎職之罪,但正如司馬學士所言,到底這公檢法還未完善,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朕倒也不想嚴懲他們。”
司馬光聽罷,立刻看向許遵,“許檢控,蘇、範二人可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許遵點點頭道:“蘇轼對于自己渎職之罪,并無怨言。”
司馬光又向趙顼道:“陛下,正如王學士所言,這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蘇轼、範純仁的道德品格,以及能力才華,朝中官員無不贊許,如今他們已經犯過一次錯誤,相信絕不會再犯,正好臣打算在幾個州縣作爲公檢法的試點,何不将他們派去地方,幫助朝廷建設公檢法,讓他們戴罪立功。”
趙顼問道:“卿有何打算?”
司馬光道:“臣建議将蘇轼派往揚州擔任檢控官,将範純仁派往登州擔任檢控官。”
揚州?
王安石不禁眉頭一皺,這老小子可真是壞得很,急忙道:“雖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根據許檢控所言,并沒有完全洗去他們結黨營私的嫌疑啊!”
司馬光反問道:“那依王學士之見,該如何處置他們?”
王安石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做聲。
要說貶爲庶民,那就過分了一點,畢竟之前司馬光已經将部分責任給扛了過去,關鍵趙顼也會不答應。
要罰,肯定也就是貶去地方當官,讓蘇轼和範純仁去揚州、登州當檢控肯定是一種處罰啊!
趙顼暗自一笑,道:“既然朕将司法改革委托于卿,那就依卿所言吧。”
這話也是說給王安石聽得,你到時安排人,他們也不好反對。
王安石當然聽出這話外之音,自然也不便多說什麽。
司馬光立刻道:“臣絕不會再辜負陛下的信任。”
趙顼點點頭,又道:“至于太府寺一案,其中涉案人員,全部依法處置,另外,谷濟身爲判太府寺事,也是責無旁貸,就讓他去益州當個提舉學事司。”
這個提舉學事司,就是專管地方教育的,是個閑差,谷濟是肯定要走的,他不走的話,王安石怎麽安排人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