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最初決定設立慈善機構的時候,張斐就已經在觀察整個東京汴梁的經濟結構。
他主要是要找個能夠投入大量資金的買賣。
如糧食、鹽、酒、糖這些大宗商品,基本上都是受到朝廷的管制,而且各地豪強林立,這些買賣是沒譜的。
算來算去,就隻有娛樂行業能夠吞下這一筆巨額投資。
當時他是有兩個選擇的,其一,投資勾欄瓦舍;其二,投資蹴鞠,組建新得聯盟。
但是基于如今沒有麥克風,勾欄瓦舍能夠創造影響力裏是很有限的,而體育運動就無所謂這些限制,而且還有周邊産品。
最終他還是選擇蹴鞠。
他也是故意将王安石的那篇文章與蹴鞠決賽放在一日,就是想看看蹴鞠的這影響力。
結果很明顯,新政的第一槍,并沒有影響到大家對于蹴鞠的關注度。
但這并不是說新政影響不夠。
這一期名士報,在朝中引發足夠大的震動。
保守派都快将屋頂給罵翻了,認爲王安石就是桑弘羊死灰複燃啊!
而桑弘羊的經濟政策,在宋朝是完全沒有立場的。當初桑弘羊是爲武帝提供了财政去打仗,但差點也将自己的國家打崩潰了。
事實已經證明,這是不可取的。
但這還真是他們不懂經濟。
桑弘羊的均輸法和王安石的均輸法,看似相同,但本質其實是不一樣的。
桑弘羊的經濟政策,就是要啓動國家機器,收刮天下财富,以供國家打仗,這個政策的緻命之處,就在于漫長戰争并沒有爲大漢帝國獲取到财富。
尤其是在消滅威脅之後,仍然在繼續。
王安石均輸法就隻是爲了解決東京供需問題,減少其中的耗費,順手賺點點錢貼補一下财政。
但要說二者不是一回事,那也不對,畢竟王安石的均輸法就是脫胎于桑弘羊的均輸法。
審刑院。
“司馬學士,我想回檢察院。”
範純仁面色嚴肅,向司馬光拱手道。
司馬光瞅着範純仁一臉肅殺,這心裏都有些發毛,“你爲何突然急着回檢察院?”
範純仁道:“我要起訴制置二府條例司違反祖宗之法。”
司馬光皺了皺眉頭,“違反祖宗之法?”
範純仁點了下頭:“不錯,根據此篇名士報來看,若想貫徹均輸法,發運使将控制整個貢奉制度,不受中央管制,亦不受地方監督,到時他們可以肆意妄爲,其中一定會産生貪污腐敗。
然而,這還不是最緻命的,更爲緻命的是,此将我們大宋祖宗之法,毀于一旦,大權将會集于一衙,其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事先司馬光就已經知曉均輸法的條例,他對于其中部分條例,也感到一些不滿。
不過,他也認爲固定不變的貢奉是不對的,這确實需要改變。
他對于此法的态度,是有利有弊。
但目前還未執行,他就覺得還是看看再說。
但是範純仁是堅決反對這麽幹,他一看這文章,差點都沒把王安石罵成竊國賊子。
因爲這麽一來的話,發運使将控制整個國家采購大權,而這又是一個遍布全國的任務,很難去監督這個部門,全都他們說了算。
而之前宋朝的體系,都是說,你要建立一個部門,必須要先想好如何去監督這個部門。
比如說總警署的成立。
這總警署前身是巡檢司,是由步、馬分管,相互制衡,合并爲總警署,隸屬政事堂,必須要成立新得機構去監督總警署。
隻不過司法改革,本來就要相互監督的體系在,檢察院、法院、法援署,這兩個官衙和一個民間機構的監督,都可以監督總警署。
權力還是相互制衡的。
範純仁對集權是非常敏感的,當時他就欣然接受法援署,目的也是要确保能夠監督總警署。
但是王安石并未給出一套監督機構,因爲王安石要提升效率,他恨透了這臃腫的機構,不得不說,這集權是最爲效率的方法,一個人說了算。
司馬光想了想,道:“誰說沒有監督,不還有你們檢察院在旁監督嗎?若真有貪污腐敗,伱檢察院再起訴也不遲啊!”
範純仁道:“我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但是目前全國就隻有汴梁有檢察院,然而,這均輸法的貪污腐敗,不可能是發生在京城,多半是發生在地方上,而目前這情況,若想在各地建立檢察院,還需要很長一段時日,這根本無法監督。”
正當這時,又有官吏在外禀報,副檢控蘇轼來了。
這蘇子瞻真是會湊熱鬧。司馬光感覺頭疼的厲害。
蘇轼一進門,見範純仁在,不禁面露防備之色。
司馬光沒給蘇轼好臉色看,問道:“你又有什麽事?”
蘇轼拱手一禮,道:“下官打算起訴均輸法違反祖宗法度。”
司馬光瞧他們兩個一眼,都笑了,“你們兩個呀,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
蘇轼趕忙道:“司馬學士此言差矣,他是法援署,我是檢察院,一民一官,不能混爲一談。”
範純仁這回真沒有心情跟蘇轼争奪這控訴資格。
司馬光懶得與他擡杠,問道:“你憑什麽起訴均輸法?”
蘇轼道:“首先,這均輸法乃是本末倒置,财政問題在于三冗,而王學士卻在尚未解決的冗官的情況下,又成立一個遍布全國新衙門,這必然又要設立一批新官職,舊官未走,又有新官上任,這反而會增添财政負擔。”
司馬光、範純仁皆是稍稍點頭。
說得挺有道理。
蘇轼又道:“其次,誰來監督這個新衙門?王學士雖然清廉,但他也難以事事兼顧,到時其内部必然會滋生腐敗,誤國誤民。
而當初可是說了好的,他們制置二府條例司,将受到司法監督,我以爲檢察院必須要履行職責,除非他們修改條例,解決這些隐患,否則的話,決不能讓新法得以執行。”
司馬光咳得一聲:“你們所憂,我已知曉,但目前來說,王介甫就是在名士報上發了文章,還未正式頒布新得政令,到時我會與之交談的。
此外,你們要記住一點,檢察院可不是禦史台、谏院,可聞風上奏,是講究真憑實據,你們所言的貪污腐敗,還未發生,這不再檢察院的職權之内。”
範純仁立刻道:“這與我回檢察院并無關系。”
你要回去,那還得了。司馬光嘴上卻道:“這我到時會奏請官家的。”
“多謝司馬大學士。”
“你們先回去吧。”
“下官告退。”
司馬光瞅着二人不甘心的樣子,不禁暗自嘀咕,恐怕是阻止不了他們。
如他所料,範純仁和蘇轼出得皇城,便就近找得一間茶肆密謀起來。
“司馬學士顯然不願我們起訴制置二府條例司。”範純仁道:“我估計他不會讓我回檢察院。”
蘇轼眼中閃過一抹喜色,“真的嗎?”
範純仁郁悶道:“蘇子瞻,事到如今,我們當以國事爲重,你怎還惦記着争強好勝。你且放心,這官司我不會與你争得。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到底有沒有權力起訴制置二府條例司。”
蘇轼自信地笑道:“若以祖宗之法來起訴的話,我們就能拿出足夠的證據,同時我們在朝中也能争取到許多人的支持。”
說到這裏,他稍稍一頓,“隻不過王介甫若是請張三,我們恐難取勝。”
範純仁點點頭道:“如今的祖宗之法其實就是張三給定下來的,而他當時之所以能赢那場官司,其中就有一條關鍵依據,就是祖宗之法意在清除弊政,而這就需要變法。目前在貢奉制度中,确實是存有弊政,王介甫的條例,表面上看确有對症下藥之意,而我們所憂到底是還未發生的,張三一定會在這方面大做文章的。”
蘇轼道:“你可還記得你當初戰勝張三的那場官司嗎?”
範純仁點點頭道:“如何不記得,其實那場官司,張三隻是輸在表面。”
蘇轼道:“我們也可以效仿,我們不求勝利,隻求問出,朝廷該怎麽去監督其中可能發生的貪污腐敗。”
範純仁瞧了眼蘇轼,笑道:“今兒名士報才發布的,想不到你已經考慮的如此細緻。”
蘇轼隻是笑了笑。
上回輸給李磊,令蘇轼燃起鬥志。
在這期間,他一直都在研究争訟,将張斐的官司翻來覆去的研究,這天才加上努力,就是最完美的答案。
而那邊司馬光并沒有去找王安石商量,事已至此,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勸得了王安石,他跑去找張斐了。
因爲範純仁、蘇轼他們是要起訴,必須是要找專業人士。
此時,張斐剛剛回到事務所,還正在考慮如何組建蹴鞠聯盟。
“違反祖宗之法?”
張斐驚得站起身來。
司馬光瞧他一眼,“你這麽驚訝作甚,這不就是學你的嗎?”
“那那不一樣!”
張斐趕緊解釋道:“我當時以祖宗之法相告,那是因爲有真憑實據,史家的案子,确确實實存是有腐敗和謀财害命的情況。而如今王學士不過是發篇文章,他們就要用祖宗之法起訴,這不是在扯淡嗎?”
司馬光立刻問道:“如何證明他們是在扯淡?”
“啊?”
張斐神情一滞,忙道:“我這隻是随口一說。不過,司馬學士爲何這麽問?”
司馬光歎道:“我雖有權成立檢察院,但我卻無權幹預檢察院的事務,他們要起訴,我是攔不住的,故此我就想問你,從律法來說,可以用什麽理由來駁回他們的起訴。”
張斐認真想了想,“他們若以祖宗之法來起訴的話,肯定是能找出一些依據的,故此最好的理由,就是證據不足。”
祖宗之法,是很籠統的,想要找依據,真是不要太簡單,隻能用籠統的辦法去駁回。
司馬光道:“證據不足,這個說法難以令人信服,主審官也可以說有足夠證據。”
張斐點點頭道:“如果主審官想要受理這場官司,那那說這些就沒有意義。”
司馬光不禁歎了口氣。
肯定是有主審官是支持他們的。
張斐又道:“司馬學士可以告訴他們,這官司他們一定輸的,不可能會赢。”
司馬光呵呵一笑,“怎麽?你以爲王介甫會跟他們打這場官司嗎?他們擺明是要給王介甫一個下馬威,王介甫能有好果子給他們吃嗎?而這是我最擔心的事。”
張斐眼中眸光一閃,緩緩坐了下來。
司馬光瞧他一眼,“你在想什麽?”
張斐一怔,“司馬學士,我以爲王大學士的新法,其實說得都很有道理,關鍵就在于監督,而這就是司馬學士司法改革目的。”
司馬光點點頭。
張斐又繼續說道:“目前官家是堅定支持王大學士變法,再繼續争下去,毫無意義,隻能等到新法頒布後,拿事實證據說話。故此争奪的關鍵不在東京,還是在地方上。”
司馬光道:“這道理我也明白,故此我才讓他們别這麽激動,但他們隻怕不會聽我的。”
張斐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如此,留蘇副撿在東京幹嘛?”
司馬光雙目一睜,“你是說,借機将子瞻和堯夫貶出東京?”
張斐點點頭道:“有王大學士在,這東京是不可能出問題的,如果要監督新法,就必須進行全國布局,如今将人才留在東京,是毫無意義可言。”
司馬光尋思着,要是将人才都給弄走了,那我怎麽辦?
張斐看出他心中所憂,又道:“司馬學士可将那些剛正不阿的官員或者青年才俊給弄出去。但是司馬學士就一定要沉得住氣,确保自己能夠留在朝中,以便給予他們支持。”
司馬光糾結道:“但是公檢法這套制度,不是那麽簡單,裏面有很多講究的,我至今都未領悟透,必須步步爲營,蘇子瞻雖有才華,但他性格不拘小節,我盯着他就還行,讓他一個人去,肯定會誤事的。”
你怕什麽,到時我自會去主持大局的,你以爲你是主角。張斐道:“可是留在他們京城,也沒什麽意義?”
司馬光道:“那我甯可無意義地留他們在京城,也不願意讓他們破壞這司法改革,司法若都沒了,那可什麽都完了呀。”
我也真是醉了,你這性格,要能成大事,就真有鬼了,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一步步來。張斐讪讪道:“我就是提個建議。”
司馬光内心無比糾結,之前範純仁就提到過這個問題,王安石那邊直接是全國政令,你這邊慢騰騰的,你怎麽去監督他啊!
但問題是,他常常勸阻王安石,就是認爲王安石貪功冒進,未有考慮周詳,結果自己也圖快,那跟他有什麽區别?
思來想去,司馬光突然看向張斐,“要說這公檢法,可沒有人比你更加熟悉。”
其實京城公檢法的建立,張斐是功不可沒,他隻是順水推舟。
你急什麽,我會去的,隻是這時機還不夠成熟。張斐讪讪笑道:“小店還有一堆事要處理。”
司馬光道:“二者孰輕孰重,你是分不清嗎?”
張斐故作一番掙紮,然後道:“司馬學士先安排他們去,要是不成的話,我再去。”
司馬光道:“如果他們弄得法不成法,你有辦法力挽狂瀾嗎?”
張斐道:“我有。”
司馬光皺了下眉頭,顯得有些猶豫。
張斐又道:“如果司馬學士舉薦我去,再加上蘇副檢他們,王學士一眼就能看出司馬學士打得是什麽算盤,最好是讓王學士舉薦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