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問得漂亮!
真是太解氣了!
一系列問題下來,讓在場不少官員,仿佛吐出憋在心中已久的怨氣,甚至不少官員面色都激動地有些猙獰。
不得不說,此番回朝的王安石,風頭确實有些太過強盛,哪怕一些中立派,也都不是很喜歡他的一些行事作風。
相較起來,沉穩、低調的司馬光是要更得人心。
司馬光當然也是一臉幸災樂禍,恨不得大笑出來,你這老小子還笑我,你還不如我,這可真是現世報啊!
而王安石也是徹底傻眼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從他與司馬光的競争關系突破,這一套連招下來,打得他是暈頭轉向,毫無還手之力。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安石,此時也是冷汗涔涔,心中充滿恐懼。
因爲這涉及到他的人品,以及他的新法。
古代很看重道德,你這種人品,憑什麽讓人相信伱的新法。
這很緻命的。
此時,王安石那銳利的目光,已經消失不見,忐忑不安地看着張斐。
小子,這一次你一定要給我頂住啊。
上回他上堂作證,都是張斐傳授的,他還很不爽,今兒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上堂還是得聽張斐的,否則的話,這下場會很慘的。
而當張斐站起身來時,不少都是抱拳于胸前,蒼天呀,大地呀,來道閃電,将這小子劈死吧。
人人都希望到此爲止。
甚至有人認爲,隻要張斐無法洗白王安石這一點,這官司輸了都無所謂。
這足以打擊王安石的在朝中的地位。
這可是影響到太多人的利益。
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
許芷倩心裏也是緊張萬分,低聲道:“你要哪份文案。”
“不用!”
張斐低聲回了一句,瞅着王安石那緊張的模樣,還抿了抿唇,生怕笑出來,心道,想不到你王安石還有今日,但願你能吃到這個教訓,别特麽目中無人,該聽話的時候,就得聽話,天才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王安石看在眼裏,反倒是放下心來,連續幾次深呼吸。
張斐笑問道:“方才範司谏提到王學士與司馬學士的關系,那我也想問王學士,不知你與張斐的關系如何?”
“張斐?”
王安石愣了下,道:“你?”
張斐點頭道:“正是小民。”
王安石這回可是非常謹慎,不能再失誤了,直直看着張斐,小子,給點暗示啊。
張斐又問道:“王學士與我的關系如何?”
王安石沉吟少許,道:“非常不錯。”
張斐道:“能否具體說說。”
他讓我具體說,就是讓我往好得去說。王安石細想一番,道:“我每次打官司都是雇傭你,更别說這次,我封掉你的名士報,你不但沒有怨言,還是願意幫我争訟,我們關系當然非常要好。”
張斐道:“其實我也覺得,王學士一直都非常信任我,因此我也非常好奇,爲什麽王學士這回不來找我,讓我的正版書鋪幫助王學士刊登文章,而是選擇邸報。是因爲邸報的印刷技術遠高于我的正版書鋪嗎?”
王安石突然明白過來,立刻回答道:“不,至今進奏院的邸報都是用抄錄的,而不是用印刷的。”
“抄錄?”
張斐驚訝道。
王安石點點頭道:“上回的邸報,一共才抄錄幾十份。”
“是嗎?”
張斐好奇道:“可是我嶽父大人也有一份。”
王安石道:“那應該是你嶽父自己抄回去的。”
張斐道:“自己抄?王學士可否具體說說。”
王安石道:“邸報一般都是皇城牆面或者梁柱上,官員們若是喜歡,亦或者内容很重要,通常會自主抄錄。”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道:“連皇城都出不了,難怪我也沒有聽人提及過。”
王安石沒有做聲。
張斐又道:“那王學士又是否知道,正版書鋪是采取最新的活字印刷術,一個下午就能夠排版好,一天就能印刷數百份,甚至于上千份。”
此話一出,文人很是震驚,這麽誇張嗎?
在此之前,大家都在關注文章,而忽略了印刷技術。
王安石點點頭道:“我知道。”
張斐道:“爲什麽王學士從未想過找我來幫你發表文章。”
王安石道:“原因有兩點,其一,如你方才所言,邸報在技術上面,是遠不如民間小報,我對此是非常不滿,我希望進奏院能夠進行改進,關于這一點,我跟進奏院的官員也詳談過,并且已經奏請官家,多撥一些經費給進奏院,讓進奏院改進印刷技術,讓民間也能看到朝廷的邸報,知道朝廷的一些決策,而不被奸人誤導。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對于小報始終懷有疑慮,我希望能夠禁止小報議論時政,如此情況下,我又怎會将自己的文章刊登在小報上面。”
張斐問道:“那王學士又是否知道,如此一來,你的文章所引發的關注,是遠不如司馬學士、韓相公他們文章的關注度,哦,還有許娘子。”
許芷倩狠狠給了張斐一記白眼,這事就不能不提我嗎?
“我反對。”
範純仁立刻起身。
可不等他說完,張斐立刻向趙抃道:“主審官,我隻是在闡述一個事實,正版書鋪每發一期小報,都是上千份,并且是直接發到各大酒樓,換而言之,同一時辰,将有上千人能夠看到司馬學士或者韓相公的文章,而邸報隻有數十份,也就是同一時辰,隻有幾十個人能夠看到王學士的文章,甚至連皇城都出不去。所引發的關注度,自然不可能同日而語。”
趙抃點點頭道:“本官也認同你的這個說法。”
範純仁郁悶地坐了下去。
蘇轍也低聲道:“這小子可真是厲害。”
範純仁頗爲無奈地搖搖頭。
許多人也都面露沮喪,這也能翻回來嗎?
還能從技術角度來辯解?
張斐又向王安石道:“請王學士回答我的問題。”
王安石道:“我當然知道,但是.但是我承認我也有一些自大。”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王安石點點頭:“我以爲這樣比較才公平,而且我希望的文章能夠讓大家更多去關注邸報,而非是小報。”
一陣噓聲響起。
你這真是太不要臉了。
司馬光嘴角抽搐,都快要中風了。
太瞧不起人了。
張斐問道:“也就是說,王學士确實有與司馬學士比較之意。”
王安石點點頭。
大家都知道的事,瞞得住誰。
張斐又問道:“結果呢?”
王安石傲氣道:“結果未定,雖然目前來說,你的小報關注度更高,但是我相信再過些時日,尤其是當我頒布新法後,我的文章将會備受關注。”
這番嚣張的發言,頓時又引起一陣噓聲,中間還夾帶着陣陣諷刺之語。
趙抃拍好幾下驚堂木,喊了好幾聲“肅靜”,院内外才漸漸安靜下來。
張斐這才繼續問道:“既然王學士恁地自信,爲何又要查封名士報?”
王安石立刻道:“這我方才已經說過,我對小報是存有疑慮的,這也是我之前不找你刊登我文章的原因。”
張斐道:“但是據我所知,雖然之前發小報的人不多,但也未有引起太多是非,不知王學士到底在憂慮什麽?”
王安石道:“你難道忘記,之前你嶽父,也就是許仲途,曾飽受小報之苦。”
張斐仿佛突然想起一般,可明明方才就提過此事,“也就這一次。”
王安石搖搖頭道:“不止,還有這一次的小報。共兩次。”
張斐聳聳肩,沒有做聲,餘光還瞟了眼範純仁,免得你起身。
王安石又繼續道:“其實你方才已經道出我所憂,你們正版書鋪的活字印刷術,半日就能夠排版完成,一日便可印刷數百份,上千份小報,能夠在一日之前,引發廣泛的熱議。
如果上面隻是刊登司馬學士、韓相公的文章,那我自然不會感到擔憂,但誰又能确保,上面不會刊登如之前審刑院洩密案一事。
正如司馬學士方才所言一般,那上面的内容是斷章取義,捏造事實,但那小報卻給朝廷制造出巨大的危機,令司馬學士也是焦頭爛額,他的能力大家可都清楚,如果換做一個能力不足的官員,興許關于佃租契法,将會就此作罷。
如果是更爲嚴重的事件,所以引發的後果将是不可想象的,今日小報與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這是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技術。我身爲參知政事,要未雨綢缪,決不能等到更大的危機出現之後,再奏請官家,禁止小報,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此番話一出,在場所有的官員,不禁都陷入沉思之中。
就事論事,司馬光确實是小報的受害者,那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要知道,司馬光受害時,還不是用那活字印刷術。
從某種意義來說,王安石這麽做是捍衛整個官僚集團的利益。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許芷倩激動道:“真是精彩,這都能給扳回來。你是早就想到對方會這麽問嗎?”
張斐點點頭。
許芷倩道:“那你爲何沒有準備這方面的文案?”
張斐道:“因爲我沒有想到王學士會回答的那麽糟糕,你自己看第三份文案,就是關于應對這個問題的一些例子。”
許芷倩聽罷,立刻将第三份文案翻找出來。
而那邊蘇轍環顧四周,見官員們皆是面露疑慮之色,小聲道:“他這一番話是說給官員們聽得,但是讀書人可不會買賬。”
“還有,他這麽做肯定是爲了保護自己的新法。”範純仁目光堅定,又道:“我知道這場官司的目的是什麽,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說罷,他站起身來,向王安石問道:“王學士可知道在鹹平年間,東京發生的毒脯肉案?”
王安石這回不敢麻痹大意,小心翼翼道:“知道。”
範純仁又問道:“王學士是否又知道,當時朝廷是如何處理的?”
王安石道:“朝廷在原有的律法基礎上,又加重刑罰,其中最重要的改變,就是無論是否知情,隻要賣出有毒脯肉,一律受到嚴懲。”
範純仁道:“當時甚至鬧出人命來,可朝廷爲什麽不直接禁止販賣脯肉,而隻是針對販賣有毒的脯肉的商人進行處罰。”
王安石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麽,“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論。”
範純仁立刻問道:“敢問王學士,對于百姓而言,是吃脯肉重要,還是開口說話重要。”
王安石道:“我這麽做是因爲。”
“是因爲新得印刷技術。”
“正是。”
“如果有人能夠千裏傳音,那按照王學士做法,就應該不準所有人說話,如此一來,千裏傳音,不攻自破。”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公堂之上,不應該出現神話故事。”
範純仁又問道:“如果将來有人用嘴反對你的新法,你會不會也不準别人開口議論時政。”
“反對!我反對!”
“我問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