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法變法,聽着是容易。
财富不均,勻一勻不就行了嗎,這很簡單。
但問題是你面對不是木頭,而是人。
這就好比方程式,如果說隻有一個變量X,那就簡單得多,但如果多出一個變量Y,這難度就要成倍增加。
你變得同時,他們也在變,導緻事情往往不會按你的預計去發展。
朝廷可以變法,是因爲朝廷控制着生産資料,同理而言,地主也能變,他們也控制着生産資料。
結果就是誰沒生産資料,誰受苦。
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張斐,這其中的道道,他是一清二楚,曆史課上,也能說上幾句,批評司馬光,批評王安石,批評蘇轼,等等。
置身事外,總能談笑風生,可一旦身處其中,誰又能淡定從容。
目前他所能做得,還真不比許芷倩強多少。
律法隻能确保你交稅,但不能讓你将生産資料也交出來,隻有立法才能做得到。
在外尋了一圈張斐,沒有尋到,呂惠卿就回到制置二府條例司。
可這一回來,便又與蘇轍争執上了。
蘇轍可不是王安石舉薦進來的,而是神宗欽點的。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蘇子由心裏清楚,外面的民怨當真是因民而生嗎?”呂惠卿哼道。
蘇轍道:“正是因爲朝廷在頒布這條政令時,缺乏周詳的考量,沒有考慮到那些佃農,才會讓人趁虛而入,但我認爲這本是可以避免的。我大宋祖宗之法,事爲之防,曲爲之制,指得不就是這一點嗎?”
呂惠卿不屑一顧:“你這純屬是紙上談兵,你信不信,你就是考慮的再周詳,也會遇到問題的。”
蘇轍道:“若是考慮周詳,至少能夠避免一些重大問題,即便遇到問題,也能立刻調整,而非向如今這樣,隻能将錯就錯。”
他在政治理念上,跟司馬光比較相近,講究謀而後動,若無萬全把握,就盡量别去做。
他當然清楚,這後面肯定是有人作祟,但他認爲,這是因爲你們沒有考慮完善,才讓人鑽了空子,如今逼得你們是進退維谷,又隻能将錯就錯。
“什麽将錯就錯。”呂惠卿道:“這事本就沒錯,是有人從中作梗,妄圖逼退新法,但他們真是異想天開,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蘇轍搖搖頭道:“此非治國,而是鬥氣。”
呂惠卿反駁道:“鬥争亦屬治國。”
蘇轍苦笑道:“你若将精力都放在鬥争上,又怎能治理好國家。”
呂惠卿反駁道:“此時你若不與我争,我會浪費唇舌嗎?”
蘇轍點點頭:“好罷,好罷,我不與你争了。”
便是回身忙着自己的事去了。
他跟蘇轼不一樣,他會點到即止,不是非得争個勝敗,就蘇轼那嘴炮,真能與你争到天荒地老。
呂惠卿也是氣沖沖地離開了,外面一堆糟心事,回到大本營,内部還要給他添亂。
真是嫌他不夠煩麽。
可剛到門外,又有一個文吏過來,“呂校勘,張三求見。”
呂惠卿立刻道:“他在哪裏?”
那文吏道:“我讓他在西房等着。”
呂惠卿立刻往西房走去。
原來張斐回到城裏,得知呂惠卿滿世界在找他,連家都沒有回,就立刻趕來了過來。
“呂校勘。”
“你知道我爲何事找你嗎?”
呂惠卿沒心情跟他打啞謎,開門見山地問道。
張斐苦笑地點點頭:“不瞞你呂校勘,我今早出門,也是爲了這事。”
呂惠卿忙問道:“你可有對策?”
張斐歎了口氣:“我看過佃農與地主簽訂的契約,如果那些佃農願意争訟,這官司絕對能打,可關鍵在于,佃農不會願意上訴,這原因也很簡單,打了官司,可能連生計都丢了,而我卻無法給他們新得生計。”
呂惠卿瞧了眼張斐,道:“你應該知道此事是因何而起吧?”
張斐點點頭:“故此我在得知此事後,就立刻跑去調查。雖然.雖然我暫時無法提供什麽幫助,但是我以爲這事決不能退讓,這事所涉及的人是有限的,鬧不出什麽大亂子的。”
呂惠卿嗯了一聲:“關于這一點,我與恩師也都知曉,不該就是朝中有不少人嚼舌根子。”
張斐問道:“這事擺明就是那麽地主不對,他們又有什麽理由爲那些地主開脫?”
呂惠卿呵呵兩聲:“這你就不懂了吧!那些人别得能耐沒有,可批評人卻是一流的,什麽理由都能找得到,最可恨的說法,就是指我們準備不足,僅憑一場官司,就貿然決定,以至于引起民怨。什麽時候,依法收稅,也需要準備,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張斐又問道:“那他們又是如何談論那些地主的所做作爲?”
呂惠卿哼道:“避重就輕,以偏概全,拿一些特殊的案例,表示地主未從中受益,将稅賦之利,全部讓于佃農。
這批評人,還怕找不到理由麽,若讓我批評他們,我也能夠找出一百條理由來,我是沒功夫與他們多費唇舌。”
張斐道:“但是這些理由都不足以服衆。”
呂惠卿苦笑道:“是不足以服衆,他們憑借的就是嗓門大。”
嗓門大?張斐微微皺了下眉頭,心想,可惜我那正版印刷坊還未能運轉起來,可即便能夠運轉,相信他們也不會允許我發表。
呂惠卿見他沉思不語,問道:“你當真沒有辦法嗎?”
他還是希望張斐能夠爲他們解決問題,他們沒有那麽多精力耗在這上面。
張斐思索一會兒,道:“能不能給予那些佃農一些補貼?”
呂惠卿錯愕道:“什麽意思?”
張斐道:“補交契稅,繳納稅賦,國庫收入有所增加,可以拿出一些錢來,補貼給那些佃農。”
他那個時代都是這麽幹的呀。
呂惠卿道:“你這是什麽辦法,且不說目前國家财政本就不好,根本拿不出錢來,就算财政不錯,你補貼的過來嗎?你若補貼,地主就肯定會增租,到時還不是補貼給了地主。”
張斐讪讪點頭:“那倒也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皇宮。
“陛下,這也是臣從佃農手中借來的租契,與林禦史說得,是大相徑庭,隻有少數地主将稅賦之利,讓于佃農,大多數都是與佃農平分稅賦之利,更有甚者,将全部稅賦據爲己有。”
“豈有此理。”
趙顼不由得怒哼一聲:“這些禦史就是朕的眼睛和耳朵,好讓朕知曉民情,若是他們都欺瞞朕,那朕豈不是成了瞎子和聾子。”
畢竟他是皇帝,不太了解情況,之前還真被林旦那紙契約給糊弄住了,不曾想,那不過是少數。
這些禦史大大滴狡猾。
王安石又趁熱打鐵道:“陛下,之前臣也認爲可能是朝廷準備不足,但經臣調查,這是有人從中作梗,意圖還是要阻止臣變法,臣以爲此事決不能退讓,朝廷必須依照之前的政令行事,夏稅也不能免,若讓他們嘗到甜頭,他們反而會想盡辦法,壓迫更多的百姓,制造更多的民怨,以此來向朝廷施壓。”
趙顼點點頭,目光堅定地說道:“就依先生的意思,那些人的話,不用去理會。”
“臣遵命。”
得到皇帝旨意的王安石,又立刻趕去開封府,畢竟這執行權是在開封府手中。
“介甫啊!”
呂公著歎道:“咱們的本意是讓那些地主繳納該繳的稅,可如今他們全都轉移給佃農,此事是否還得再考慮一下。”
他在一線,肯定是非常清楚的,或許是有人從中作梗,但事實最終還是由那些佃農承擔。
契約上也是白紙黑字,你也沒法迫使那些地主承擔稅賦。
這麽做的意義何在?
純粹爲國斂财嗎?
王安石反問道:“如果這賦稅真是由佃農承擔,那他們爲何還要這麽做?還要逼迫朝廷收回政令。其實以白契偷稅漏稅者是多數,而所涉及的佃農是少數,隻要他們見到咱們不爲所動,自然就會放棄。”
呂公著道:“我怎就不明白,我就是擔心,朝廷逼得緊,他們也逼得緊,最終受苦受累的還是那些佃農。到底土地是在他們手裏,朝廷征稅征得多,他們就隻需要攤在佃租裏面,我們是不是先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王安石是欲哭無淚道:“這個問題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但.唉.但這得一步步來,如今連土地都未清查,要是我貿然變法,你又得怨我準備不足。但如果連清查土地、補交契稅,都無法完成,談何改變。”
他是真的急了,總是說我激進,但又逼着我去解決問題,到底要我怎麽樣?
他是要改革土地的,隻是現在時機還不成熟,但可以先做準備工作,清查土地這一步是必走的流程。
呂公著見他也不容易,點點頭道:“好吧!我知道該怎麽辦了。”
沈家。
“方才官家已經下旨,不免夏稅。”
唐積是開心地向沈懷孝他們說道。
沈懷孝呵呵道:“果然不出我們所料。”
曹邗道:“他王介甫是退無可退,一定是一條道走到黑。”
沈懷孝道:“那就好辦了,官家親自下旨,下面的人自然不敢怠慢,這可是給了那些胥吏機會。”
曹邗呵呵笑道:“上回張三那麽一弄,不管是開封縣,還是祥符縣的胥吏,可都有一些忌憚,不敢再從中索要錢财,如今這機會又來了,他們肯定會渾水摸魚,将之前損失的都給拿回來。”
唐積道:“到時那些禦史可不會放過王介甫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