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當初那場官司結束之後,那是多麽的振奮人心,無數百姓是熱淚盈眶。
張斐都成了百姓心中的英雄。
然而,這才過去幾日啊。
這事情立馬就來了一個大轉折,振奮人心變成了怨聲載道,熱淚盈眶也變成了哀嚎遍野。
就是這麽具有戲劇性。
可見這變法是多麽的不容易,要知道這還都隻是初步的工作,而且還僅限于京畿之地,結果也鬧出幺蛾子來。
若再進一步,那可真是無法想象啊!
而這一回,張斐也不能置身之外,如果他們是打算借此事,要給王鴻翻案的話,一旦成功,那麽他就可能會被派去瓊州沖浪。
許遵也認爲,這可能是對方的報複。
目前已經有了這苗頭。
朝中不少官員開始以此爲由,爲王鴻開脫,王鴻在的時候,是屁事沒有,收稅的工作也非常順利,是風平浪靜,如今王鴻一走,結果就是民怨四起。
可見王鴻的那種做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皇帝愛折騰。
你看。
折騰出事來了吧。
那王安石說得頭頭是道,憂國憂民,但結果又如何?
紙上談兵。
異想天開。
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如今都還沒加賦,百姓就已經叫苦連天,這要加賦還得了。
王安石的這句口号,被許多大臣瘋狂地嘲諷。
制置二府條例司。
“恩師,你看,這是我派人找來的幾張租契。”
呂惠卿拿出幾張租契遞給王安石,“據我所查,其實大多數白契的佃租,都是将稅賦平攤在佃租中,這地主、佃農各得一半。
還有一部分則是全由佃農承擔,也就是說,佃農也交了稅,隻不過這稅都被地主所得。至于林旦所言的那種情況,地主将未繳的賦稅,全部讓利于佃農,也不是沒有,但是非常少。”
“豈有此理。”
王安石将幾張契約狠狠拍在桌上。
呂惠卿又道:“恩師,你當時真不應該在夏稅問題上松口,這種事是不能退讓的。”
王安石瞧他一眼,歎道:“不瞞你說,事後我也非常後悔,可當時文彥博是一再強調朝廷準備不足,這也是事實,故此我才想着退讓一步,我尋思着夏稅可能也來不及了收了。”
呂惠卿道:“可如今他們拿着恩師這話,是大做文章,反而引起更多民怨。如果他們一鬧,朝廷就選擇讓步,他們能不繼續鬧下去嗎?再說,這并非是絕大多數,隻是有人從中作梗,故意虛張聲勢,我以爲朝廷根本就無須理會,那些佃農要抱怨也應該抱怨佃租太高,而非是朝廷的稅賦。”
這厮可比王安石還狠一些。
成大事者,就不應拘泥小節。
王安石點點頭:“這是我的失誤,我待會就上奏官家,還是要依照計劃行事,不能免除夏稅。”
他也不想去增添那些佃農的負擔,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就不能退後,必須要強勢起來,否則的話,那就全完了。
其實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改革變法者,在最初階段,都是表現的非常強勢,這也無關善惡好壞,純粹就是政治行爲。
不這麽做不行啊!
說着,王安石又拿起那幾份契約,稍稍看了看,道:“你去找找張三問問看。”
呂惠卿一愣,“找張三?這事張三恐怕不能幫什麽忙。”
王安石若有所思道:“既然這問題出在這租賃契約上,看看張三能否爲那些佃農争訟,讨回公道。”
呂惠卿眼中一亮。
是呀!
如果能通過争訟,證明這契約無效,那麽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是!我現在就去找張三。”
呂惠卿立刻趕往汴京律師事務所,結果卻撲了一個空,範理告知他,張斐今兒壓根就沒有來汴京律師事務所。
呂惠卿又馬上趕去張家。
結果得知,張斐是一早出門了,至今未回。
對方将這事與王鴻一案牽扯在一起,就等于是把張斐逼到跟王安石統一戰線。
張斐可不是一個喜歡被動的人,不管是在床上,還是在公堂上。
他今兒一早就與許芷倩趕往白馬鄉,尋求耿明的幫助。
而在這事上面,耿明跟他們也是一條繩上的蚱蜢。
如果王鴻回來的話,耿明肯定是死定了。
其實誰都知道,耿明就是張斐對付王鴻的一枚棋子,那個案子絕不是一個巧合。
剛剛與妻兒團聚的耿明,得知此事,也是非常緊張,立刻幫着張斐找來兩份佃農的契約。
“關于白契耕地的佃租契約,有不少種,但主要就是這兩種,若是佃農與地主關系比較好,他們就會在地契中寫明,地主每年将會憑借稅鈔向佃農征收繳相應錢糧。
其二,若是地主和佃農不是很熟,就是用大小契的方式,私下再簽訂一份契約,寫明如果朝廷要針對這塊田地征稅,将由佃農承擔。”
“看來在偷稅漏稅上面,不管哪個時代,都能夠将人們的智慧逼到極限!”
張斐苦笑地點點頭。
大小契就是陰陽合同,畢竟是偷稅,租契上面也不能寫得太明顯,雙方就私下再簽一份,如果朝廷要對這土地征稅,寫明該由誰來承擔。
責任劃分的非常清楚。
但如果雙方比較熟的話,就會在契約裏面打個暗語,佃農将根據地主出示的稅鈔,向地主繳納幾成的稅額。
得繳稅才有稅鈔,而當地主出示不了稅鈔的時候,佃農自然就不用承擔這部分稅賦。
但這裏面也有個風險,就是地主僞造稅鈔,亦或者通過别得方式,弄到真稅鈔,佃農就得承擔損失,雙方信任不夠,一般不會簽這種契約。
許芷倩急急問道:“張三,這官司能不能打?”
他們首先想到的也是,看能否通過打官司,來幫助佃農免除這部分稅賦。
張斐猶豫片刻,突然向耿明問道:“那兩個佃農爲什麽不親自過來咨詢?”
耿明讪讪道:“他們害怕因此得罪地主。”
說着,他又補充道:“除非恩公能夠保障他們無後顧之憂。”
張斐偏頭看向許芷倩,無奈地歎道:“問題就出在這裏。”
許芷倩問道:“你無法保障他們無後顧之憂嗎?”
“若隻是兩個佃農的話,那倒是小事一樁,但問題這不是兩個佃農的事。”
張斐搖頭歎道:“即便我幫他們免除承擔這部分稅賦,但我也無法控制地主會否收回土地,如今地少人多,地主根本不愁土地租不出去,反而是佃農害怕沒了飯吃。”
許芷倩問道:“那可怎麽辦?”
張斐搖搖頭,道:“這隻能依靠王大學士了。”
這就不是一個是非問題,而是生産資料的問題,生産資料掌握在地主手裏,那些佃農敢告地主嗎?
告赢了。
是。
稅是不用交了。
但工作也沒了啊!
死得更慘。
其實一直以來,生産資料都是矛盾的根本所在。
争訟是難以解決生産資料的問題。
這就隻能依靠朝廷。
商量無果後,張斐與許芷倩便出得耿家小院,告别了耿明,乘坐馬車離開了。
張斐見許芷倩情緒低落,便道:“你先别失望,這事應該還有極大的回旋餘地,畢竟王大學士不會讓他們的奸計得逞的。”
許芷倩輕輕點頭。
忽聽得路邊有人道:“秦老,麻煩你再通融一些時日,俺兒子剛剛才出生,都還未滿月,妻子又沒奶可喂養,隻能去請奶媽,這些錢若是交了稅,俺兒子就可能活活餓死啊!”
“停一下。”
許芷倩聽罷,立刻吩咐了龍五一聲,又掀開車簾,往外面看去,隻見一個年輕小夥向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苦苦哀求着。
那中年人歎道:“你在這求我沒用,又不是咱東主要你這錢,這都是朝廷讓收的,咱也沒有辦法,咱們可是一錢也未多要,這稅額都是朝廷定的,如今離繳稅還有些時日,你趕緊去想想辦法吧。”
那年輕人哭訴道:“可就這麽幾日,俺上哪弄錢去,這秋糧又還未收上來。”
那中年人道:“你看上哪去借一點吧。”
那年輕人聽罷,是哽咽不語。
他知道,借高利貸意味着什麽。
可若不借的話.!
中年人見罷,也不再多言,道:“我還得去别家,就先告辭了。”
他前腳剛走,又聞屋内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那年輕人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呆呆站立在門前,顯得彷徨無助。
許芷倩黛眉輕蹙,突然向外喊道:“青梅。”
“倩兒姐,有事麽。”
“咱們帶了多少錢出來?”
“好像有個三四十錢。”
“許娘子要錢麽,俺這裏還有一百來錢。”那李四忙道。
許芷倩道:“你們将錢都拿去給那小哥吧。”
“哎!”
等到李四拿着錢下得馬車後。
許芷倩又吩咐龍五,“我們先走。”
馬車再緩緩往前面駛去。
張斐開口安慰道:“這隻是個個例,根據那兩份佃農契約來看,就算交了稅,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許芷倩卻是搖頭道:“此絕非個例,誰家沒個難事,大多數佃農,每一文錢可都是算着用的。”
說着,她又瞧了眼張斐,見他充滿擔憂地看着自己,于是道:“你放心,我沒事的,如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能幫一個是一個。”
爲什麽他們父女支持王安石變法,就是因爲他們有着太多的愛莫能助,隻能寄望于朝廷變法。
張斐點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