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呂公著,這趙抃就要更加剛直,尤其是在司法方面,他就不會顧及那麽多,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就不會說咱們私下再商量一下。
事實都已經擺在面前,就沒什麽可商量的。
這個判決,也赢得了門口百姓的歡呼聲,甚至都有人喜極而泣。
因爲這讓他們看到了一絲絲曙光。
那耿明也好,劉東也罷,他們都不是個例,而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
衙前役,土地兼并,這都是一些社會問題,而且變得愈發嚴重,使得許多人看不到出路。
故此這一絲微弱的曙光,對于他們而言,都是那麽得寶貴。
百姓們當然非常開心。
這必須慶祝。
但是官員們可就不那麽開心,許多官員是陰沉着臉在第一時間就起身離開。
他們其實并不在乎王鴻的生死,他們更多是在乎一個小小珥筆,竟然能夠直接将赤縣知縣給拉下來馬來,要知道在官場王鴻也不是一個個例。
這令他們是憂心忡忡啊!
以前隻要防着上面的督查,如今下面還得防一手。
你叫他們如何開心?
“讓讓,讓一讓。哎呦.别擋着啊!”
王安石也是第一時間起身,但不是回家,而是往對面走去,可惜被急着離開的官員們,給擋住了去路,隻見他目光在人群中四處搜索着,可惜還是未能發現那道熟悉的身影。
“唉又讓那老頭給跑了。”王安石很是沮喪地歎了口氣。
呂惠卿走了過來,笑呵呵道:“恩師勿惱,這總會見面的。”
王安石懊惱地擺擺手道:“但現在我是興緻盎然,就想跟那老頭聊一聊啊!”
他找得不是别人,就是他的老冤家司馬光。
藏富于民,這是司馬光的一個極其重要政治理念,雙方也爲此争執不下于百回,故此王安石此時此刻非常想找司馬光拌拌嘴,這種渴望,是十分強烈。
隻可惜司馬光也想到這一點,趕緊開溜,就不給王安石留下機會。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
張斐倒是沒有在乎那些官員警惕、憤怒的目光,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世界裏,一邊收拾着文案,一邊晃動着身子,哼着屬于勝利的歌曲。
低調?
低調有用嗎?
那些官員又不是傻子,這都已經打到家門口來了,難道還掩耳盜鈴?
打赢官司,本就應該感到開心,關鍵這裏面還有着複仇的快樂。
打啵!
一旁的許芷倩,都已經習慣了,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輕快地收拾着文案。
“咳咳!”
兩聲咳嗽聲,打斷了那勝利的旋律。
張斐擡頭一看,隻見韓琦、富弼站在桌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趕忙停下手中的活,拱手道:“小民見過韓相公,富公。”
韓琦打量了下他,見他志得意滿,不禁呵呵道:“你小子可别高興的太早,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你現在已經成爲了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啊!”
說話時,他目光還左右瞥了瞥。
張斐也左右看了看,然後就是更加嚣張地說道:“這就是他們屢屢敗在我手裏的原因,再來一次,他們還是得輸,故此我無所畏懼。”
韓琦一愣,這真的就比他年輕時還要嚣張了,好奇地問道:“此話怎講?”
富弼也是側耳相聞。
你這嚣張的底氣,到底是來自哪裏?
張斐笑道:“因爲這一切都其實都與我無關,對付我,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隻會讓他們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别說韓琦、富弼,就連許芷倩都側目看向他,這不要臉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官司打完,就與你無關了。
誰信啊!
富弼笑問道:“與你無關?”
張斐點點頭道:“當然與我無關。”
富弼一本正經道:“老朽願聞高見。”
張斐笑道:“其實我對面坐着的是誰,都改變不了結果的,但如果讓王鴻來審此案,不管我對面坐着的是誰,我都一定是輸。上回在開封縣衙,我就是敗的是一塌塗地,王鴻甚至都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富弼和韓琦相視一眼。
張斐又繼續道:“我每次赢得勝利,其實都是建立在主審官公平、公正的情況,從最開始的許寺事,到之後的司馬大學士、呂知府、王大學士,再到韓相公與富公,以及這一回的趙相公。
無一例外,皆是如此。
想盡辦法對我,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反而會留下把柄,讓我給逐個擊破,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将那些鐵面無私、公正嚴明、剛正不阿的官員統統都幹掉,如此就能夠一勞永逸,到時我就是說破天,也不可能赢的。
故此隻要韓相公、富公還在站在我面前,他們就是再恨我,我也一點都不慌,隻要他們敢害我,我絕對會報複回去,就如同這回一樣。”
韓琦與富弼相視一眼,皆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爲何會有這麽一場官司?
不就是因爲上回張斐敗走開封縣衙嗎。
爲何張斐那一套在開封縣衙就施展不開?
不就是王鴻不給他上訴的機會嗎。
那如果王鴻來審此案,還會是一樣的結果嗎?
顯然不會。
由此可見,張斐屢屢能夠創造奇迹,他自己的手段隻是一個次要原因,關鍵還是朝中還有着那麽一批鐵面無私,公正嚴明的官員。
而公堂争訟,恰好将他們的這個優點,發光發熱,耀眼奪目。
反之,黨争将會使得他們都變得一無是處,人人皆奸臣。
如果幹掉這批官員,張斐一定是自然而亡。
他翻不了天的。
若不幹掉他們,張斐就能如魚得水,就能将朝廷官員拉下馬來。
韓琦突然撫須大笑幾聲,指了指張斐,“哈哈.臭小子!”
然後便與富弼一同離開了。
許芷倩狡黠地笑道:“你這拍馬屁的手段,可是要強于你争訟的手段。”
張斐搖頭笑道:“這其實是事實,當初在登州,要不是遇到恩公,我焉有今日。”
許芷倩稍一沉吟,又問道:“如果真的沒有他們,你就不可能赢得官司嗎?”
張斐搖搖頭道:“不是不可能赢得官司,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打這場官司。我們回去吧!”
許芷倩點點頭,剛邁出座位,突然看向對面,又停下了腳步。
張斐偏頭看去,隻見範純仁和錢顗兩個人還呆呆坐在椅子上,像極了失敗者。
他沉吟少許,還是走了過去,拱手笑道:“二位,承讓,承讓。”
範純仁擡頭瞧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張斐見罷,又拱手道:“告辭。”
“等會!”
範純仁突然叫住他,站起身來,糾結片刻,才開口問道:“如果我們換一個位子,你還能赢嗎?”
張斐一笑,不答反問道:“範司谏認爲幫哪邊訴訟更難一些。”
範純仁皺了下眉頭。
張斐微微颔首道:“告辭。”
便是與許芷倩往院外行去。
“張三!”
還未走兩步,就見呂嘉問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真是沒勁。”
呂嘉問來到張斐面前,抱怨道:“這這官司打着與我毫無幹系。”
他以爲他才是主角,一直都期待着發揮,表現一下自己,結果除了丢人現眼,什麽都沒有。
适才他都還期待着第二次上堂做供。
真是大失所望啊!
張斐苦笑道:“這官司本就與你毫無幹系,這是我跟王鴻之間的恩怨。”
呂嘉問沒好氣道:“之前你可不是這麽說得。”
張斐笑道:“你可不要忘記,韋愚山和耿明的案子可還未有判,現在就是你表現的時候。”
“對呀!耿明的案子還未有判。”
呂嘉問眼中一亮,又問道:“你說此案會怎麽判?”
張斐笑道:“你若想表現的話,隻能判韋愚山偷稅漏稅,罰他的錢,而不去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呂嘉問哼道:“這算什麽表現?”
張斐道:“如果将韋愚山定重罪,試問誰還敢站出來承認自己偷稅漏稅,這将會大大阻礙朝廷追繳偷稅漏稅,因爲韋愚山可不是一個個例,正如韋愚山自己所言那般,不偷稅漏稅那是傻子幹得事。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唯有改變政策。”
呂嘉問恍然大悟,欣喜地直點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光将韋愚山定罪,這能撈到多少政績,是個官員都能夠懲罰幾個壞人,但如果借此案,提出一個更有建設性的方案,幫助朝廷增加稅入,那才叫做政績。
“我先告辭了。”
爲什麽他急着走,就是因爲門口還有着許多百姓等着他出來。
當張斐和許芷倩出得府衙大門時,門外的街道上,立刻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聲,震天動地。
許芷倩舉目望去,是黑壓壓的一片,比他們來得時候,這人不知道多了多少。
歡呼着,一輛馬車緩緩來到門前。
張斐扶着許芷倩上得馬車,然後自己跨上去,轉身向百姓們招手示意,臉上挂着那自信、嚣張的微笑,便躬身鑽入馬車内。
車外歡呼聲更甚,百姓就希望見到他嚣張的樣子。
許芷倩聽着外面的歡呼聲,内心卻湧出怊怅若失的情緒,幽幽道:“我們又能幫得了多少人。”
她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爲什麽會有這麽多人歡呼?
張斐笑道:“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條路并不好走,故此我們更要保持樂觀的心态,要比任何人都堅信,如果連我們自己都質疑,那你叫他們如何相信司法,我們也不可能抵達彼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