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局勢上面,革新派是占據主動的,但是身爲證人的王安石對此是很不爽啊。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靶子,仍由他們欺辱,來來回回,沒完沒了,但非他無還手之力,而沒這個機會。
他嘴皮子也發脹,這不念叨幾句,心裏難受啊!
我特麽不是主角嗎?
下回這種事還得讓呂惠卿來,咱丢不起這人。
然而,随着雙方的不斷地詢問,這觀審之人也漸漸都沉浸其中,想得也不是那些權力與利益,而是這個問題的本質。
如今坐在這裏的官員可都非酒囊飯袋,他們都已經看出來,雙方現在争論的關鍵點,就是這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
事爲之防,曲爲之制,也是有防止權力過大的意思。
這其實也是他們最爲關心的問題。
那麽隻要能夠證明制置二府條例司權力非常大,待會論述祖宗之法,就可以從這一點去解釋。
反之亦然。
偌大的院内就隻能聽到他們的詢問之聲。
雖有些人低聲交流着什麽,但都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好似生怕打擾到他們。
但大多數人都露出思考的神态,其中也包括神宗趙顼。
因爲極少有庭辯,能夠将權力說得這般透徹。
平時大家都是說得非常隐晦。
還是那句話,懂得都懂,不需要說破。
這就是王安石瞪張斐的原因,你這話術也太露骨了,一點都不委婉,談不上高明。
可是真正說透之後,反而有許多方面,是能夠引起大家的深思。
他們也突然發現,有些問題還非得說透,說透了反而不容易引起誤解。
張斐先是用慈愛的目光瞧了眼範純仁,暗道,學得還真是有模有樣,站起身來,又向王安石問道:“先前範司谏提到法與權,我不是很懂,能否勞煩王大學士解釋一番。”
“原來如此。”司馬光聽得是頻頻點頭,是兩眼放光。
一旁的文彥博問道:“什麽原因來如此,你想到了甚麽?”
司馬光解釋道:“你難道沒有發生這打官司的訣竅麽?雙方的證人,雙方都可以問,且雙方也隻問自己想要的回答,方才範司谏就未給王介甫解釋的機會,這顯然是對王介甫不利,但張三立刻就給予王介甫解釋的機會。這官司可真是越看越有趣啊!”
文彥博聽得是一臉懵逼,原來咱們的關注點是完全不一樣啊!
人人都思考制置二府條例司的權力,可司馬光卻在關注這打官司的訣竅。
幹嘛?
伱想當珥筆。
“當然可以!”王安石點點頭,但顯得有氣無力,這太沒勁了,真的就跟個木偶一樣,他情緒低落地反問道:“你清楚樞密院和三衙的關系嗎?”
張斐點點頭道:“我的理解是樞密院負責發号司令,而三衙則是管理軍政,不知對否?”
王安石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制置二府條例司隻負責立法,但我們無權對中書門下,對樞密三衙下達任何政令。中書門下還是歸同平章事管理,樞密院還是歸樞密使管理,而三司還是歸計相管理。”
張斐笑道:“多謝。”又向韓琦、富弼道:“我問完了。”
富弼微笑地點點頭,這出戲真是越看越有滋味了,使得他甚至都放棄自己的立場,仿佛是在探索真理。
他剛坐下,範純仁就站起身來,看似也進入了狀态,畢竟是範仲淹的兒子,而且在朝中也是久經沙場,問道:“聽聞在制置二府條例司下,有一個官職名叫相度利害官。”
王安石點點頭。
範純仁道:“可否請王大學士爲我等解釋一下,這相度利害官的職權是什麽?”
許芷倩低聲道:“範司谏的話術可真是越來越像你了。”
張斐苦笑道:“但願不要發生盜版驅逐正版的現象。”
許芷倩抿唇一笑,“那可不一定哦。”
張斐笑道:“但也絕不可能是現在,我也就使了一成功力。”
許芷倩震驚地看着張斐。
又聽王安石回答道:“相度利害官主要就是負責監督新法在各地的執行情況。”
這回不等範純仁提問,他就自己說道:“我不否認,相度利害官是具有一定的督查權力,但是變法之初,如果不派熟悉新法的人去督查,在執行方面,可能會出現許多問題的,若能夠及時知曉執行情況,有不當之處,我們也可以立刻做出适當的調整。”
他語速極快,好似生怕不讓他說似得。
官司歸官司,這不讓人說話,多令人難受啊!
範純仁點點頭,笑道:“我也認爲理應如此,那麽請問王大學士,誰來監督你們制置二府條例司?”
當問出這個問題時,他臉上終于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而在其身後也适時響起一陣叫好聲。
“好!”
“問得好!”
其身後坐着的可都是一些文官、士大夫,本不應如市民一般叫好,但自開始到如今,範純仁一直被張斐壓着的,他們也憋得很是辛苦啊!
也需要宣洩一番。
而這個問題無疑是要給制置二府條例司套上枷鎖。
無論王安石怎麽回答,他們都得利。
許多中立派對制置二府條例司的微詞,也是在于誰來限制這個部門,他頒布版稅法,中書門下是跟百姓一同知曉的。
也未經朝會讨論。
這也是許多官員最關心的問題。
事爲之防,曲爲之制,其中也包含着相互制衡的意思。
其實曆朝曆代在設計政治制度時,都爲了防止一家獨大。
然而,面對這個難題,王安石卻是微微一笑,嘴裏還罵道:“這個臭小子!”
範純仁疑惑道:“王大學士說什麽?”
“啊?”
王安石搖搖頭道:“我不是在說你。”
他輕咳一聲,看向範純仁,笑問道:“不知範司谏現在在幹什麽?”
範純仁稍稍一愣,答道:“我在詢問王大學士。”
王安石又問道:“我是指你爲何站在這裏?”
範純仁見王安石眼中閃爍笑意,遲疑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是來爲錢禦史争訟的。”
王安石點點頭道:“争得是甚麽?”
範純仁回答道:“你們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否違反祖宗法度。”
王安石呵呵笑道:“我堂堂參知政事,都坐在這裏被你一個司谏盤問,當初範公他們變法時,可也沒有我這般慘,你還問我,制置二府條例司是受誰監督?當然是受到司法的監督啊!”
範純仁不由得眉頭一皺,沉吟不語,他猛然反應過來,我這不就是在限制這制置二府條例司麽?
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油然而生。
張斐稍顯得意地瞄了眼王安石,但是得來地卻是兩道憤怒的目光。
一旁的許芷倩看在眼裏,不禁暗自一笑,低聲道:“這回他們可再無勝算了。”
“錯!”
張斐一本正經道:“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勝算。”
富弼與韓琦相視一眼,二人均是輕輕搖頭。
确實。
慶曆新政鬧得最嚴重的時候,也沒有說讓範仲淹坐在公堂之上,受人審問。
因爲在此之前,司法是無法限制朝廷制定政策的。
這真的是頭一回。
從這一點來說,還要談限制,确實是有些過分了。
過得一會兒,韓琦問道:“範司谏可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範純仁一怔,搖搖頭,坐了下去,沮喪之情,躍然紙上。
這個問題十分緻命。
張斐突然向許芷倩道:“錢顗的文案。”
許芷倩立刻将一份文案遞給張斐,畢竟他們這回準備的比較少,也不需要怎麽找。
張斐站起身來,突然看向錢顗,見那小老頭似乎還神遊在外,于是先拱手道:“錢禦史。”
被遺忘已久的錢顗已經完全進入觀衆模式,聽到張斐突然叫他,愣了下,才反應過來,立刻打起精神來,帶着一絲緊張地看着張斐。
這些問題好要命,比庭辯還可怕啊!
雙方都是毫無顧忌,刨根問底。
張斐翻了翻文案,問道:“據我所知,錢禦史曾就王大學士的經學之道,提出過質疑,甚至于表示反對。”
錢顗點了點頭。
“我反對!”
範純仁突然站起身來,“此事與此案有何關系?”
張斐回答道:“二者有絕對的關系,待會我自會說明這一點。”
範純仁問道:“爲何不現在說明。”
張斐道:“這就是我們盤問的原因,錢禦史未回答之前,我拿什麽回答你?”
範純仁坐了下去。
張斐又瞧了眼文案,向錢顗繼續問道:“而錢禦史對于司馬大學士的一些改革變法的理念,是支持,且贊成的。”
錢顗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當時可還沒有設立制置二府條例司,是不是可以說,這隻是主觀理念上的不同,當時錢禦史的贊成和反對,并不代表對方一定違法和不違法,不知錢禦史是否贊成我的看法。”
錢顗點了下頭。
張斐道:“錢禦史認爲你之前的争辯,與此次公堂争訟,哪種方式要更爲公正,也更爲有效?”
範純仁聽罷,不禁是垂頭喪氣。
錢顗沉吟不語。
張斐等了一會兒,才道:“關于這個問題,錢禦史心裏是怎麽想的就怎麽回答,畢竟二位主審官會有自己的判斷。”
言下之意,你說謊也無所謂,我不會欺負你的。
都已經擺在台面上,瞎子都知道答案啊!
錢顗點點頭道:“此次審理更爲公正,也更爲有效。”
“多謝錢禦史的回答。”
張斐又向韓琦、富弼道:“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隻是想證明一點,司法的監督是絕對有效的,甚至于在某些方面,要勝過禦史谏官的監督,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補充。”
韓琦點點頭道:“确實!你這個問題十分關鍵,也與此案有着莫大的關系。”
這個問題無疑是上個問題的補充,給予司法監督一個有力的支持。
“我所有的問題都已經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韓琦又看向範純仁。
範純仁起身問道:“王大學士,你說制置二府條例司接受司法的監督?”
王安石點點頭。
範純仁道:“那麽今後制置二府條例司有違法之舉,任何人都有權提起控訴。”
“我反對。”
張斐道:“什麽叫做任何人都有權提起訴訟,這訴訟是要講究證據的,我對你們此次起訴的證據還保留着質疑。”
範純仁稍顯尴尬道:“是,這是我說得不清楚。”
張斐坐了回去。
範純仁又再問道:“那麽今後制置二府條例司有違法之舉,在有确鑿證據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有權提起控訴。”
王安石笑道:“當然,不僅僅是制置二府條例司,中書門下,樞密院皆在司法的監督之下。”
“多謝。”
範純仁拱手一禮,又向韓琦、富弼道:“我所有的問題也都問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