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見真章啊!
身爲當事人的蘇轼不禁都有些懵。
這樣也行?
要真說起來,這句話可是有以下犯上,藐視公堂的嫌疑啊!
站在張斐身旁的許芷倩也是呆若木雞,方才張斐那句話,可真是将她給吓傻了,過得片刻,她才反應過來,低聲道:“你可真是厲害!”
張斐沖着她得意地眨了眨眼。
“這個臭小子!”
司馬光不禁笑罵一句,“他這是挾文人以令知府啊!”
王安石呵呵笑道:“都說了與我無關。”
呂公著瞟了眼這兩個罪魁禍首,見他們兩個還在那裏嘀咕,好似在幸災樂禍,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看到張斐就煩躁,是真不想給。
但是張斐這一句抱怨,令他是不能不給啊。
因爲這封建社會是很講究的階級地位的。
今日聽審的又全是大文豪,小書生,幾乎是無一例外,全特麽都是讀書人。
張斐這一抱怨,你要不給得的話,這些士大夫、文人心裏能痛快嗎?
雖然他們中不少人也不喜歡張斐,但這回張斐到底是在幫他們文人打官司啊!
關乎着文人的切身利益。
上回給了,這回不給,傳出去,文人臉面往哪裏放。
感情我們文人的地位就還不如那衙前役?
這必須給啊!
衙差們長桌長凳擡上。
砰地一聲。
直接怼在張斐、許芷倩面前。
态度之差,都不需要眼睛看,就連毛細孔都能感覺到。
呂公著權當沒看見。
張斐絲毫不在意,微笑道:“幾位差哥,能否放邊上一點,小民何德何能,豈敢與知府對席而坐。”
那幾位差哥看了眼呂公著。
呂公著也覺得自己怎麽也是知府,是中立角色,若與一方對席而坐,會營造出一種打擂台的感覺。
這與上回不一樣,上回是張斐起訴朝廷,與主審官對席而坐,也适合那個氛圍。
呂公著稍稍點頭,然後輕輕揮手。
差哥心領神會,怒瞪張斐:“自己搬。”
便是退到一邊。
哇.要不要這麽小心眼!張斐飛快地鄙視了呂公著一眼,然後彰顯男子漢風範,拒絕許芷倩的幫忙請求,一人将長桌長凳搬到邊上。
因爲聽審的人太多,堂裏是肯定裝不下去,再加上春日陽光明媚,公堂是設在前院,空間還是夠大的。
與許芷倩坐下後,許芷倩是有條不紊地将一份份文案擺放在桌子上。
“将你的狀紙副本拿給我看看。”
張斐低聲道。
許芷倩立刻将她所寫的狀紙副本遞給張斐。
其實這狀紙,張斐都沒有怎麽看,他就是口述他的想法,但是具體怎麽寫,都由許芷倩決定,畢竟二人合作了這麽多次,他對許芷倩還是非常信任的。
看得一會兒,張斐擡起頭來,開始自己的辯訴,“方才知府說集聚賢的書店已經承認盜印我當事人,也就是蘇轼蘇先生的詩詞?”
呂公著點點頭。
他都沒有打算讓集聚賢的店主上堂辯論,因爲張斐此番告得罪,可大可小,呂公著也害怕讓那店主上堂,又給張斐給問出問題來。
畢竟張斐的問話技術,他是記憶猶新啊!
能不上則不上。
張斐道:“但由于蘇先生的乃是朝廷官員,其身份比較特殊,也因爲他的身份,已經引起不小的議論,故此小民還是認爲有必要闡述蘇先生爲什麽要雇傭小民來狀告集聚賢,以免發生誤會,損害了蘇先生的名譽。”
細節啊!
頭回見張斐打官司的蘇轼聽得是頻頻點頭。
這是很有必要的。
确實有不少人都對此有争議,認爲蘇轼過于斤斤計較,沒有文人的大度。
呂公著當然也聽說了這些言論,于是點點頭道:“好吧!本官就給伱一些時辰來說明此事。”
“多謝知府。”
張斐看着狀紙念道:“其實.其實狀紙上已經寫得非常清楚,竄易首尾,增損音義,節略翻刻,織毫争差,緻誤學者。”
念到這裏,他突然低聲問道:“許娘子,你這幾句話具體是什麽意思?”
許芷倩差點就崩潰了,“你不是看過了嗎?”
她寫完之後,肯定會給張斐看的呀。
“呃看是看過了,但我也沒說我完全看懂了呀!你快些說吧!”
許芷倩也真是醉了,你這也太信任我了。
“大緻意思就是增添改動,斷章取義,令讀者誤會。”
“很好!差不多就是我要表達的意思。”
張斐擡起頭來,發現院内院外是出奇地安靜,隻見那些衙役、門口圍觀的文人、纨绔,皆是一臉懵逼地看着他們兩個。
呂公著倒是習慣了他們兩個私下嘀嘀咕咕,但是這裏多半人可是沒有見過這麽打官司的。
都看傻了。
你們在幹什麽?
談情說愛嗎?
一直以來喜歡開堂審理的張斐,頭回覺得下回得申請閉門審理。
殊不知現在想回到閉門審理有些困難。
畢竟他人都還沒有來告狀,聽審席位就都已經被預定了出去。
“咳咳!”
張斐戰術性咳得兩聲,又向呂公著問道:“不知知府可否認同這幾句話?”
呂公著點了點頭,道:“若非這幾句話,本官也不會開堂審理此案。”
張斐點點頭道:“相信除知府之外,在坐的人也都應該認同,集聚賢的這種盜印行爲,會對蘇先生的名譽将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然而,大家要明白一點,蘇先生并沒有用自己的地位和權力,去制止這種行爲,或者去暗中報複集聚賢,如果蘇先生這麽做,那無疑是徇私枉法。
因爲這事并非是在他的職權範圍内,即便他有這權力,根據朝廷的規矩,也應該選擇避嫌。爲求公平,蘇先生是選擇聘請我,在公堂上爲他讨回屬于自己的權益。
沒有比這更加妥當的處理方法。當一名官員與百姓産生沖突時,卻選擇訴諸公堂,這才是真正的大公無私,這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這才是我大宋之風華。
我聽說還有許多人對此表達不滿,我覺得說出這些話的人,是無知且極度無恥,乃小人也。”
這說者有心,聽着更有心啊!
富弼、韓琦當即就瞪了過去。
你罵誰呢?
幾乎是在同時間,門外響起一陣喝彩助威聲。
“說得好!”
“說得真是太好了,我也是這般想的。”
“蘇先生真乃君子也。”
蘇轼請珥筆之人狀告集聚賢,确實引起很大的争論。
不少人認爲蘇轼這麽做,太沒有君子風度,咄咄逼人。
盜印你幾首詩詞,你至于如此嗎?
同時有更多人是支持蘇轼的,雙方是吵得不可開交。
如今,經張斐這麽一論辯,這恰恰是風度的體現,這恰恰是君子的體現。
蘇轼地位比那書商高了不知道多少倍,他是可以動用權力,動用關系,去制止這種行爲,但是他卻選擇對簿公堂,用法律的手段來解決,這不就是大公無私嗎?
那些支持蘇轼的人,當然要爲張斐的論辯叫好,也是爲自己出口惡氣啊!
韓琦捋了捋胡須,“他說得倒有些道理。”
富弼也是面露羞愧之色,沒有做聲。
“肅靜!”
呂公著拍了下驚堂木。
院門外立刻安靜了下來。
張斐突然環目四顧,朗聲道:“我希望将來有更多的官員來找在下打官司,唯有如此,才能說明司法得到伸張,公平正義得到伸張。而不是在暗地裏挑撥離間,又或者依靠權力,不準誰誰誰跟誰誰誰來往,盡用一些下三濫的手段,來報複和欺壓百姓,這種行爲才叫做沒有風度,僞君子也,卑鄙無恥,下作龌蹉,不知羞恥,喪心病狂,惡毒至極,呃.。”
說着說着,他都有些喘,突然低聲向許芷倩道:“快快快,幫我補充幾個詞,我腦子不夠用了。”
許芷倩拼命地忍住笑意,“我幫你補充甚麽,而且也夠了。”
“你真沒用!”
張斐又是懊惱道:“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靜!
院内外漸漸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他這真是爲蘇先生鳴不平嗎?
不像啊!
倒像是在爲他自己鳴不平。
前幾日他律師事務所開門,一個賓客都沒有,大家心裏當然清楚是怎麽回事。
這厮擺明就是在指桑罵槐啊!
說到的職業道德呢?
旁邊站着的蘇轼真是戰戰兢兢,悔不當初,這場官司打下來,他得得罪多少人啊!
天知道三司那邊會不會遷怒于他。
要知道他如今就隻是一個小弟,這些大佬可都惹不起啊!
人家打官司要錢,你丫是要命啊!
然而,嫉惡如仇的王安石就默默爲之叫好,要不是顧及到身份,他非得鼓掌爲張斐呐喊。
司馬光則是若有所思。
如果官員與百姓産生糾紛,也必須要訴諸公堂的話!
好小子,真是拿我開封府當自個家啊!呂公著恨得是牙癢癢,你能耐去上司鬧,在我這叫喚甚麽,當即問道:“竟有這種事,你倒是說出來,本官定爲你做主。”
别指桑罵槐,有本事你就明說。
張斐翻開一頁文案:“比如說當初的王司農。”
“咳咳!”
這一招回馬槍,殺得呂公著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來,趕忙道:“此案已結,你也讨回公道,還有甚麽可說得。”
他以爲張斐肯定是暗指三司,你有本事,倒是指名道姓,在開封府的公堂上含沙射影,真是豈有此理,哪知這厮不講武德,又提那王司農約束争訟一事。
當初此案,可真是弄得他們開封府上下欲仙欲死,呂公著此生再也不願提及此事。
呂公著真怕這厮借題發揮,又叮囑道:“你别在這東拉西扯,說回此案。”
“小民遵命!”
張斐又翻了翻文案,“故此蘇先生雇傭在下争訟,乃是用公平去捍衛正義和屬于自己的權益,這絕對無可厚非。
而集聚賢卻以傷害蘇先生的名譽、利益爲代價,爲自己謀取私利,這種行爲是非常可恥的,也侵害了蘇先生的利益。故此,我在此代表蘇先生,向集聚賢索賠一千貫得賠償。”
院内外頓時響起一片嘩然之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