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許遵會接受張斐的建議,将此案交予司馬光來審理,不僅僅是讓對方服氣,更多是因爲許遵也了解司馬光的爲人。
君子也!
不會爲達目的,不折手段。
其實目前大家還是信念之争,都還是在規則範圍内争辯。
從法制的角度來說,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司馬光在接下此案後,也是根據流程,将許遵請來,詢問翻案的理由。
許遵也是如實将整個案子全都移交給司馬光。
司馬光了解過後,便道:“此不足以翻案啊。方大田一案的判決,我暫不評價,但是此案不足以爲阿雲翻案,因爲此案恰恰證明方大田不但沒有指使犯婦行兇,且還是反對犯婦這麽做。”
許遵道:“我不這麽看,此案至少可以證明阿雲非心腸歹毒之人,她是被迫走到這一步的,對方基于此,提出對阿雲殺人動機的質疑,我覺得很有道理。
另外,對方還請來韋阿大這位新得證人,韋阿大本就是此案的受害者,光憑這一點,足以構成翻案的理由。”
司馬光聞言,眉頭一皺,道:“韋阿大作爲受害者,卻要爲兇手作證,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許遵道:“故此我才允許重審此案。”
司馬光又快速審視了一番供詞,問道:“這上面并未寫明韋阿大新得供詞。”
許遵道:“關于這一點,對方不肯提供。”
司馬光道:“爲何?”
許遵道:“對方認爲他們是弱勢的一方,若是過早提供證據,怕會對他的證人造成傷害。”
“豈有此理。”
司馬光道:“他憑什麽這麽認爲?”
許遵自打做官以來,就不畏強權,直接道:“就憑他認爲我們之前的判決不公。”
司馬光瞟了眼許遵,撫須笑道:“罷了!罷了!公不公平,審過便知。”
許遵走後,王師元、齊恢、呂公著等朝中司法大佬便入得門來。
他們中有些是支持司馬光的,但也有些是中立态度,比如說這開封府知府呂公著,就是中立态度,其實之前他還更偏向王安石的一些論據,認爲阿雲不是罪大惡極,不應該判她死刑,但是他對于許遵提出來的防衛過當,那又是非常反對的。
這太離譜了。
這些大佬看過之後,意見是非常一緻,表示這些所謂的“證據”,根本就不足以構成重審的理由。
其中唯一可以構成重審理由的,也就是韋阿大這個新證人,他是受害者,當事人,他的供詞是非常關鍵的,但問題是許遵又沒有提供具體供詞,這是不合規矩的。
司馬光呵呵笑道:“若非如此,他們又豈會甘願讓我來審。”
衆人是恍然大悟。
如果讓王安石來審的話,一旦他們知道原來就這,他們肯定不會答應重審的呀。
這其實就是一筆交易。
呂公著道:“如果許仲途沒有把握,他是決計不會要求重審的。”
司馬光點點頭,道:“就目前來看,這裏面就藏着兩招,其一,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韋阿大的供詞,如果韋阿大翻供,阿雲就有可能脫罪。”
這一點他們也都想到了,但是他們認爲,如果許遵這麽做,那無疑是自取滅亡,要比硬實力,許遵可是比不過他們的。
王師元問道:“其二又是什麽?”
司馬光道:“其二就是他們沒有提供具體的證據,我猜測他們的證據,也并非是鐵證,如果事先就告知我們,很可能會被我們一一擊破,否則的話,他們根本無須隐藏,故此他們事先并不告知,而目的是要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可不管他們出得是什麽招,隻要拿不出鐵證來,就不可能爲犯婦翻案。”
說到這裏,他拿起方大田一案的卷宗,“不過這個張三,倒是令我感到有些詫異,許仲途竟然會将如此重要的案子,交給一個珥筆之民,足見此人有過人之處。”
司馬光突然眉頭一皺,看着卷宗,低聲念道:“張三?”
由于許遵提供的證據,少之又少,幾乎沒有,這隻是一門交易,故此司馬光他們也沒啥可準備的。
而且許遵說法,引起保守派極大的憤怒。
自首減罪好歹也是鑽法律空子。
這你們還不滿意,還要打成防衛過當。
這就非常離譜。
朝中官員覺得這許遵是越來越無法無天,很多司法大佬們是迫切希望趕緊結束此案。
覺得這很丢人。
如果這都能夠成功,那大宋百年法制将毀于一旦啊!
一些之前偏向王安石的官員,也漸漸站在司馬光這一邊,呂公著就是其中之一。
這些人認爲阿雲罪不該死,但也絕不是防衛過當。
司馬光也不想拖下去,他心裏明白,對方就是搭建好一個擂台,孰是孰非,打過才知道。
他馬上就以審刑院的名義,重審此案,這審刑院就專門爲監督大理寺而設,隻有審刑院可以複查大理寺的判決,并且司馬光還邀請與此案有關的所有官員前來聽審,包括王安石。
其目的也很明顯,就是要一錘定音。
别到時又糾纏不清。
話說回來,這其中最郁悶的還就是王安石,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他甯可選擇權力博弈,因爲這麽做,事情的走向,完全就不在他的控制中。
但此案關乎他畢生的夢想。
他猜到了開始,雖然許遵不是他的人,但是他了解許遵的爲人,許遵必然會抗争下去,因爲這确确實實是律法中的一個漏洞,将他調來大理寺,他一定繼續主張的自己意見。
但是他沒有猜到許遵會用這種方式來抗辯。
翻個屁!
揪着疑點不放就行,剩下的交給我便是。
你這是喧賓奪主啊!
搞清楚誰TM才是主角。
早知如此!
這甚至導緻一向信念人定勝天的王安石也隻能在家祈禱,默念三遍,許遵必勝,許遵必勝,許遵必勝。
今日便是公審之日。
而此案幾乎席卷了整個朝廷,朝中大佬們幾乎都來聽審,左邊是以王安石爲首的支持派,而右邊全都是以司馬光爲首的反對派。
其實目前還隻是理念之争,并沒有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這從座位安排上來看,朝廷已經有些分裂的苗頭。
那許遵本還想置身事外,可是一看,要想置身事外,隻能坐門口,沒有辦法,隻能坐在王安石那邊,至少他們的法制思想還是非常像似。
但也由此可見,這場公審就已經是法制最後得倔強。
如果無法決出勝負,就隻剩下權力之争。
司馬光來到主審官的位子上,坐下之後,習慣性拿起驚堂木來,剛準備拍吸取,一看下面全是大佬,這能鎮得住誰啊!
索性又放下來,比較溫和地說道:“傳張三。”
“傳張三。”
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上得堂來,青衣青帽,顔色鮮豔,在這莊重的公堂之上,顯得是尤爲鮮豔,帽檐上還插着一隻短筆,仿佛在跟人說,我是珥筆,我驕傲。
一看這裝扮,一看這年紀。
右邊的保守派是直搖頭,這裏可是審刑院,大宋最高法院,伱還搞這胡裏花哨的,一派刁民作風,成何體統,同時心裏也比較開心,就這?又能成什麽氣候。
坐在他們對面的革新派,則是面如死灰。
這是上哪請來得奇葩啊!
王安石心裏打鼓,低聲向許遵問道:“如此場合,你怎讓他穿得這般鮮豔。”
言下之意,你怎麽會相信這樣的人。
許遵瞧他一眼,你這德行還好意思說别人,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麽忍過來的,嘴上卻是苦笑道:“我之前也跟他說過,但他卻說,他非常熱愛這門行當,他引以爲傲,此番裝扮是表現他對這門行業的尊重。”
這是什麽鬼理由。
王安石很是無語地瞧了眼許遵。
正當這時,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與一個中年人來到側門,門口守衛見到這青年,猛地一驚,正欲行禮時,那青年卻擡手制止住他們。
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宋神宗,他身邊的中年人則是起居舍人劉肇。
神宗偷偷往裏面一看,一眼就看中那個青衣男子,實在是太現眼了,隻覺此人裝扮怪異,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于是便向身邊的劉肇問道:“那人是誰?”
劉肇答道:“此人名叫張三,據說那阿雲行兇之後,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便是此人,就是他要爲阿雲翻案,目的也是報答阿雲的救命之恩。”
“原來如此。”
宋神宗稍稍點頭,又往裏面看去,隻見張三來到大堂中間,向司馬光躬身一揖,“小民張三見過主審官。”
司馬光問道:“張三可是你真名?”
張斐當即一愣,這一顆心都揪了起來,難不成你是算命的,知道這不是我本名?
司馬光見他不語,又問道:“本官問你話,你爲何不答?張三可是你真名?”
“不不是。”張斐搖搖頭,聲音有些顫抖。
許遵頓時懵了。
什麽情況?
但許遵很快就反應過來,暗暗自責,自己竟然忽略了這一點。
這張斐明顯就是一個讀書人,多半不會取這種名字,就算父母給取的,之後也會改名的。
這名字真是太“狗子、柱子”了。
但這也不怪他,因爲當初與張斐溝通非常困難,這名字都是問了很久才問出來的,他潛意識就認爲問了這麽久,就不可能問出一個假名字啊!
而張斐也不好再改口,故此就一直沒說。
司馬光當即一拍驚堂木,喝道:“你連自己得真名都不敢告人,又憑什麽在此爲他人伸冤。”
張斐心裏慌得要命,身份是他最大的軟肋,趕緊解釋道:“小民不是不敢告人,小民其實是說過的,但是由于小民初到登州,語言不同,報了名字,亦無人能懂,隻聽懂這小名,因爲小民家中排行老三,曾經鄉親們也都是喚小民張三,小民覺得這很親切,也就沒有道出真名。”
司馬光了瞧向許遵。
許遵腦筋也轉得快,趕忙道:“确有其事,在之前的供詞中已經說明這一點,若不是他當時言語不通,無法提供詳細的供詞,他也不會在牢中白白坐三個月的牢。但是本官也有疏忽,一直沒有問其真名。”
司馬光又向張斐問道:“那你真名叫做什麽?”
張斐道:“小民真名喚作張斐,斐然的斐。”
司馬光又問道:“可有字?”
你丫是神人來的吧。老是抓着我的軟肋猛捶,能不能講點武德,這是公堂,又不是相親大會。張斐被問得有些頭昏腦漲,該不該有字,是不是非得有字,他還真不知道,正當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偶像來,道:“小民字易安。”
“張易安?”
司馬光念了一遍,又問道:“你家住何處,爲何會去到登州?”
我TM是珥筆之民,不是犯人,你有完沒完啊!張斐道:“小民家住漢陽,一年前随父兄來登州做買賣,可不曾想半路遭受沉船之難,父兄皆不知所蹤,小民隻能上登州尋找父兄,可是尋找數月,仍不知父兄蹤迹,一時想不開,便投河自盡,幸好被阿雲姑娘救起。”
這一套說法就是他懂得當地語言後,所給出的解釋,因爲他本就是武漢人,對于武漢的曆史,他還是有所了解的,故此他隻敢報自己是漢陽人。
司馬光道:“關于你的來曆,都隻是你一面之詞,本官會詳細調查的。”
張斐頭疼得緊,雖然他不相信司馬光會大費周折,去調查他的來曆,但是司馬光是真有這個能力,他還是有些慌,心道,這老頭真是難對付,放着案子不談,光沖着我發難,而且還TM是精準打擊,這麽下去,遲早會被他問出破綻來啊!
殊不知有一人比他更慌,就是坐在一旁的王安石,他見張斐汗都流出來了,正如他預料的一樣,這年輕人心理素質太差,心裏都已經開始尋思,如何去挽回這一切。
司馬光也發現這個情況,于是問道:“你很熱嗎?”
張斐道:“小民一介平民,站在這裏就覺得很緊張。”
“是嗎?”
司馬光道:“可是本官聽聞你在出獄之後,便三番兩次闖衙告狀,你不應該緊張啊!”
許遵面色凝重地瞧了眼司馬光,心想,真不愧是司馬君實,這麽快就想到張三才是此案的關鍵所在。
他并沒有提供這些資料,肯定就是司馬光認真調查過張斐。
一個人緊張是能夠說明一些問題的。
司馬光這麽一問,顯然是挖了個坑,等着張斐往裏面跳。
張斐漸漸有些招架不住,一個謊言是需要無數個謊言去彌補,但他也不是懦弱膽小之人,如實言道:“小民的确來告過幾次狀,但都有遞上狀紙,并未闖衙,而且當時小民也有些緊張,但在公理之下,小民亦不會退縮。”
“好一個不會退縮。”
司馬光哼了一聲,指着張斐道:“如你這種珥筆之民,本官可是見得不少,你們這些人最擅于搬弄是非,蠱惑人心,然後從中漁利,在利欲熏心之下,常常铤而走險,而非是追求公理。”
張斐聞言,突然靈機一動,立刻道:“主審管所言極是,正是如此,但是小民不但不引以爲恥,反而引以爲傲,小民将來還要來告更多的狀,賺更多的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