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要塞。
這是個倉促建成的堡壘,位于德夏南部,烏蘇河南岸的綠洲中。
這片綠洲是連接托巴城與納爾達的必經之路,也是過去兩年裏,德夏抵抗巴克斯帝國最激烈的戰場。
這是莎拉的父親沙拉凡·謝赫建立的要塞,也是他自盡身亡的地方。
沙拉凡,這個曾經背叛巴哈德汗卡丹的叛軍頭領,卻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用血與劍堅決的維護着德夏最後的尊嚴。
他在殉道者要塞拼光了耗費一生積攢起來的家底,使馬略皇帝的遠征軍在這座要塞下駐足了整整一年,直到巴克斯大軍糧盡退兵。
當時被圍困在托巴城裏的埃米爾薛西斯,以及逃到納爾達的卡丹,也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并在沙拉凡的聯絡下抛下相互的仇恨,結爲了同盟。
德夏公國南部最後的國境也因此得以保存。
但可惜的是,兩個‘巴哈德汗’結盟後,卻都沒有收複失地的打算。
這兄弟二人同時向殉道者要塞送去了承認戰敗的協議,希望沙拉凡謝赫代表他們與巴克斯帝國談和,接受巴克斯帝國占領其北方大部分領土。
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這兄弟倆,大概是既沒有拼死戰鬥到底的血性,又沒有親自承認戰敗的魄力……
或許沙拉凡一直以來的觀念是正确的——在沙漠中英勇無畏的聖堂武士,一旦在城市裏住得太久,确實就會變得孱弱。
孱弱得連親自承認失敗的勇氣都沒有。
于是沙拉凡·謝赫代表兩個‘巴哈德汗’與巴克斯帝國簽訂了戰敗合約,然後——他自殺了。
莎拉現在能夠理解父親的執念了——雖然她依然不認同父親抛妻棄女的做法。
沙拉凡·謝赫是真正深愛德夏的人,爲了德夏,他可以付出一切……無論是家人還是他自己。
他自殺,也是因爲他無法再看到德夏的未來……
加齊聖山被燒了,瓦塔神被‘殺’了,那些尊貴的高僧們無一殉道,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這樣的貴人也沒有爲德夏犧牲的覺悟……
對于沙拉凡·謝赫而言,他的德夏已經亡了。
所以,這個要塞不叫‘聖戰要塞’,而叫‘殉道者要塞’。
沙拉凡,是德夏最後的殉道者。
但這個殉道者并沒有得到德夏人的尊敬——因爲是他代表德夏承認了戰敗,他是在戰敗合約上簽字的那個人……
大多數人都是愚昧的。
那些還保留着一些血性的德夏年輕人,甚至包括沙拉凡的一些部下,都在咬牙切齒的咒罵着沙拉凡這個承認戰敗的‘懦夫’,但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卻沒有遭受任何指責……
他們隻會低頭盯着背黑鍋的那個簽名,卻從不會擡頭看看授意的君王。
或者說,他們隻會跟風罵着别人都在罵的人,并要求有膽子說真話的人都閉上嘴。
大概,這是因爲咒罵沙拉凡不會有什麽後果,而咒罵卡丹卻很可能人頭落地吧。
隻有莎拉能在殉道者要塞大聲咒罵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而且是當着他們倆罵的。
莎拉以新潘德外務大臣的身份,在殉道者要塞約見了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兩個‘巴哈德汗’。
這兄弟二人磨蹭了很久才來到殉道者要塞,而且各自都帶了很多護衛……
可能是怕被人刺殺。
但莎拉其實隻是單槍匹馬的在要塞中等他們。
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都不怎麽敢對莎拉大聲說話……
他們對沙拉凡·謝赫可能有些愧疚。
卡丹見過小時候的莎拉,沙拉凡留在殉道者要塞的一些部下也還認得莎拉,他們沒底氣爲難沙拉凡的女兒——當然,他們也不敢爲難,現在的新潘德王國他們得罪不起。
莎拉是外務大臣,出使的時候代表的是整個國家,如果對莎拉不敬,說不定又得把李昂招來……
“……我來這裏原本隻是想祭拜一下我父親……但我卻在這裏聽到了我父親的罵名!”
莎拉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的掃視着左右兩個‘巴哈德汗’:“什麽‘德夏之恥’,什麽‘懦夫敗類’,還有人說他是‘賣國賊’……我現在想知道,到底特麽誰是德夏之恥!到底誰特麽的是懦夫敗類!敢做不敢當的混蛋,又沒骨氣又不要臉,簡直就是蛆蟲!!”
莎拉沒有指名道姓,但誰都知道她罵的是誰……
卡丹閉口不言,埃米爾薛西斯低頭看腳。
兩人都沒說話。
“你們兩個不是結盟了麽?現在你們兩兄弟誰說了算?誰是巴哈德汗?”
莎拉看着兄弟二人,臉上滿是嘲諷的神色——這兩人被當面罵成蛆蟲都不還口,不愧是大汗級别的人物。
“他……”“他……”
這兩兄弟都指着對方。
随後,他們又同時‘哼’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那行吧,看來你們都很有自知之明,都知道自己不配這個頭銜……”
莎拉站起了身:“既然你們知道自己不配作爲德夏的統治者,那我就給你們一個機會……向新潘德王國投降,接受李昂陛下的統治,這或許能保障你們的安全……”
“什麽?”“投降?”
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同時站了起來,他們确實沒想到莎拉竟然會這麽突然的提出這種要求。
“我們并沒有和新潘德王國作戰……而且,我們沒有得罪過李昂陛下啊……”
埃米爾薛西斯有些奇怪的看着莎拉。
“是啊,你們沒得罪李昂陛下。但你們得罪了我!!”
莎拉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上:“我父親的名譽,要麽用你們的血來洗,要麽用你們的名譽來洗,你們自己選!!”
說完,她從腰間抽出了長劍,用劍刃當鏡子照着自己的臉。
“莎拉女士……這不是李昂陛下的命令吧?你這是在擅做主張……”
卡丹皺着眉頭看着莎拉手中的劍:“如果我們不接受,難道你還能代表新潘德王國向我們宣戰?”
“我不能宣戰,我是外務大臣,不是國王之手……我也沒有軍隊,沒法親自帶兵作戰。”
莎拉慢條斯理的說着,聲音冷冽而平淡:“但是,我有李昂陛下的友誼——如果我死在德夏境内,我能保證,李昂陛下一定會帶兵踏平德夏,将你們全部斬盡殺絕……”
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裏都有了真正的恐慌。
他們知道,莎拉說的是真的,而且她确實有死在這裏的勇氣。
且不說莎拉與李昂之間的友誼,單憑莎拉這個外務大臣的身份,就已經是絕對不能在德夏境内出事的了——别說是死在德夏境内,就算是莎拉在德夏境内受點小傷,新潘德王國也必将和德夏不死不休。
而且,卡丹兄弟二人都知道,李昂估計是樂意這麽做的……
“莎拉女士,如果李昂陛下願意恢複德夏公國的領地,我願意向新潘德王國稱臣!”
卡丹反應很快的服了軟,并且還了個價。
“呸……德夏公國?你居然還打算成爲潘德王國的附屬公國?你們已經讓出了北部領地,承認了北方大部分地區被巴克斯統治,這戰敗協議上的墨水還沒幹呢,怎麽恢複?”
莎拉譏諷的笑了笑:“你們現在的領地隻不過相當于一個伯爵領而已……我倒是不介意請求李昂陛下讓你們兩位都成爲伯爵。不過,德夏隻有一個,你們卻有兩個人——我再問一遍,德夏由誰說了算?”
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再度沉默了。
沒錯,新潘德王國和巴克斯現在是同盟國家,而且李昂和辛加爾的拉蒙是合作夥伴,他不可能讓巴克斯占領的地盤以及獨立出去的辛加爾重歸德夏的……
德夏誰說了算?
現在隻怕是李昂說了算……或者說,是代表着李昂的莎拉說了算。
“當然,你們也可以自殺或者逃亡——這樣你們就不用爲難了,我也不會再逼迫兩個死人洗清我父親的名譽……”
莎拉把手裏的的劍扔到了桌子上,‘铛琅琅’的脆響将兩個‘巴哈德汗’驚出一身的冷汗。
自殺?開什麽玩笑……
逃亡?逃到哪兒去?以莎拉表現出來的态度,真要是逃亡,恐怕身後跟着的就會是天蠍刺客兄弟會了吧?
這兩兄弟想了很久,然後打了一架,最終磨磨蹭蹭的寫了份降表。
識時務者爲俊傑,當個伯爵總比沒命強得多,再說好歹是個伯國,至少是有自治權的。
這次,埃米爾薛西斯沒有和卡丹争德夏伯國的統治權,但這兩兄弟仍然爲了争執誰在降表上簽字而打了一架——但并不是争着簽字,而是争着讓對方簽字……
因爲誰簽字誰挨罵,簽署降表的人,肯定會背上‘懦夫’與‘賣國賊’之類的罵名。
最終,在投降書上簽字的,是兩個‘巴哈德汗’的名字。
這是莎拉要求的——莎拉說要看到他們的誠意。
在莎拉帶着德夏的降書回到長河城的時候,李昂也剛好處理完弗萊徹的事情。
莎拉給李昂帶回來的當然是意料之外的收獲——這确實是莎拉自作主張,但她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出色。
而李昂接下來的命令,比莎拉其實更狠一些。
他将卡丹封爲‘納爾達伯爵’,将埃米爾薛西斯封爲了‘托巴伯爵’,把這兩兄弟的領地分爲了兩個伯爵領,并且隻允許他們保留符合伯爵身份的部隊——不超過一百名全甲騎士,或者一千名輕甲士兵。
如果铠甲或軍隊超标,就将直接視爲叛逆。
而莎拉……李昂也讓她成爲了伯爵,而且,給她的名頭才是‘德夏伯爵’。
外務大臣的爵位當然要高一點,況且莎拉确實已經有了符合這個爵位的功勞。
她的封地就是殉道者要塞、加哈爾村以及聖戰堡。這是沙拉凡·謝赫曾經的地盤,剛好将卡丹和埃米爾薛西斯的領地截爲兩半。
莎拉依然擔任着外務大臣,她的封地将交給另一個人代爲管理——她的未婚夫,剛被李昂敕封爲誓言騎士的西吉斯蒙德。
對于一個國王而言,遇到任何事都必須沉得住氣,輕重緩急一定得分清楚。
即便是遇上親近的手下勾結外敵,也要忍住情緒,先理智的解決迦圖人帶來的威脅,并部署好所有的政務,最後再去處置背叛者。
李昂一向是個理智的人。
眼下,裏裏外外的事情都已經布置好,李昂這才動身去白鹿堡見查理斯。
——
潘德曆358年10月16日。
這一天是秩序女神的賜福日。
也是戰争結束的日子。
一天前,李昂陛下回到了白鹿堡檢視物資儲備情況,并宣布整個新潘德王國解除備戰狀态。
迦圖人已經全面退回了草原,烈獅境和諾多森林都恢複了平靜。
德夏已經成了新潘德王國的三個伯爵領。
巴克斯帝國目前與新潘德王國是同盟國,在很多方面都有合作。
菲爾茲威也全面退出了烈獅境的土地,據說正在向艾米陛下請求簽訂互不侵犯協議。
除了凜鴉境那對姐弟依然在進行王位争奪之外,整個大陸都不再有戰争。
我也終于可以從事我的本職工作——擔任李昂陛下的禦前侍衛統領。
這一年一直在領兵打仗,能夠解除戰争狀态,原本是令人舒暢的好事。
但李昂陛下的心情卻很糟糕。
這是因爲查理斯。
我能想到李昂陛下心裏有多難過——查理斯不僅是被李昂陛下視爲好友的奧登伯爵的兒子,而且還是陛下的第一個誓言騎士。
這樣的人竟然會勾結外敵,确實令人難以想象。
我嘗試着安慰李昂陛下,但陛下說,這些年他見多了陰謀與背叛,他并不會對查理斯與迦圖人合謀之事耿耿于懷。
陛下隻是告訴我,他遇上了無法解決的難題,而且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
我很認真的想了想整個大陸的态勢,但我沒看出現在還有什麽無法解決的問題存在……
李昂陛下已經實際掌控了半個大陸,喬斯林訓練的新軍團也差不多成型了,寶黛絲女士也在鷹爪堡訓練了一支女兵部隊,如今的新潘德王國兵強馬壯,整個大陸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再對新潘德王國造成緻命威脅。
長河城的建設也一直在繼續,長河速運一直在源源不斷将羊肉從弗萊徹運往各地。
烈獅城與鹿心湖一帶,據說艾米陛下在這幾個月裏已經成功開墾了上百萬畝田地。
諾多森林裏正在重新植樹造林,防火隔離帶也在持續維修,李昂陛下打算将隔離帶建成森林中的道路,使巴克斯的物資也能夠運送到森林市場。
國内看起來欣欣向榮,人們對未來的生活也很有信心,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每個人都對李昂陛下贊譽有加。
唯一不滿的人是阿爾達利安。因爲李昂陛下沒有将迦圖人斬盡殺絕,而是和迦圖人做起了買賣,阿爾達利安覺得李昂陛下這是在養虎爲患。
當然,其實阿爾達利安也知道,如果用一些普通的商品就能換來邊境暫時的和平,這買賣肯定是劃算的——隻要讓新潘德王國安心發展一段時間,迦圖人就再也不足爲慮了,這一點每個人都有信心。
但李昂陛下還是一直都很焦慮。
尤其是今天,在陛下見到了查理斯之後,便讓我把他也關進白鹿堡銀行。
而且,陛下還命令我,在溫蒂回來之前不允許放他出來……
我不理解這個命令,爲什麽陛下要把自己關起來?
但我必須執行——李昂陛下幾乎從來不會露出焦慮的神色,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向都能笑着解決所有問題。
可這次,他卻一直皺着眉頭。
我很不安。
——摘自《新潘德戰場日記》,裏薩迪蘭·艾諾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