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您一樣察覺到它們的好處，艾米小姐。農夫們會産生懷疑是正常的，因爲他們沒種過，所以我隻能親自示範。而領主或者執政官們……說真的，他們除了打仗和收稅之外什麽都不懂！”
提到領主和執政官時，迪恩臉上有些不屑，很顯然這是個對自己的專業非常自負的人，但明顯有點過于耿直了。
“您是這裏的領主，不能要求農夫們多種點嗎？”
艾米能看出來，迪恩對農産品的研究并沒有得到重視——要不然肯定到處都是土豆和玉米了。
但艾米也有點不理解，迪恩是這個村子的最高管理者，爲什麽不強制推動這些高産作物呢？
“巴克斯這地方……不一樣的，艾米小姐。我不是靠打仗成爲領主的，而是靠興建南方的水利工程。帝國擁有土地的人大多都是巴克斯人，而且都是軍團戰士的後代，他們不太樂意服從我這樣沒有戰功的領主……可我父親又不理解我，他隻知道讓我結婚生孩子……”
迪恩滿臉都是無奈。
一個有能力獨自改良作物品種的人當然不是傻瓜，相反，他甚至算是天才。
可他的性格太直了，也不是個合格的官僚，這使得他不具備太強的說服力，而且還沒有學會用其他的手段推動實務。
迪恩的私人土地隻有兩百畝，對于一個領主而言，這實在是太少了——大概隻夠維持他相對體面的生活，連侍從都不敢多養。
還好部隊都有國家提供裝備糧食以及軍饷，要不然迪恩連士兵都沒法養。
當然，他也不太擅長帶兵打仗。
巴克斯帝國的小領主其實都不富裕，尤其是新上位的潘德人後代。
這是因爲巴克斯與其他國家不同。
這個國家的分封邏輯屬于派遣治理，領地并不是領主的私産。
領主隻是派遣的官員，還會根據實際情況調動，與其他國家的封地完全是兩碼事。
巴克斯的土地名義上屬于‘人民’，但由于二十年前這個國家的‘人民’僅僅是指巴克斯民族而已，所以絕大多數土地依然都在他們手裏。
馬略皇帝的改革，雖然給了潘德人同等地位，但大多數潘德人至今仍然是無産階級——這是沒辦法的事兒，二十年太短了，新上位的潘德人并不多。
事實上僅僅是由于讓兩個民族擁有同等地位，就已經導緻派系鬥争不斷了，不贊同改革的高層執政官很多……要是馬略皇帝敢動巴克斯人的土地，那他别說推動改革了，隻怕是早就下課了。
而克裏昂将軍和迪恩領主，是潘德大陸本地人的後代，或者說，是這二十年裏新上位的潘德人。
克裏昂是光輝十字騎士團的軍士長，帶領驅疫者在與拜蛇教的鬥争中立下大功才成了将軍，他家裏原本也不是什麽土豪。
迪恩也是得益于馬略皇帝和光輝十字騎士團共同設立的學院，從皇家學院畢業就會成爲‘帝國守衛騎士’，而且他當上領主還沒多久。
所以這父子倆其實并不富裕，跟凱洛斯或者阿迦松這種舊巴克斯人後裔比起來有天壤之别。
迪恩那點土地還比不上巴克斯的平民，還好作爲領主不用繳稅，他才能有心思一天到晚搞研究。
在巴克斯帝國，爲了讓領主沒有後顧之憂，領主本人的私産是完全不用上稅的。
但這個優待對于迪恩這種潘德人後裔作用不太大……
凱洛斯這樣的巴克斯元老派貴族擁有不計其數的土地——那些擁有土地的平民，很多都會主動向大領主投獻自己的土地，使自己成爲大領主的家臣或佃農，這樣可以避稅，落到他們手裏的反而能多一些。
這種情況當然會造成大規模兼并，土地兼并也一直都是巴克斯帝國的大問題。
當然這也是世界級難題，每個國家的内部矛盾，歸根結底都是因爲土地兼并而引發的。
畢竟民以食爲天，而食物——不管是肉食還是素食，歸根結底也都是來自土地。
但克裏昂和迪恩這樣的潘德人後裔，即便成爲将軍或領主，也很難得到這種土地投獻——大部分巴克斯族人勉強可以接受兩個民族名義上的平等，但依然不願意主動屈身于潘德原住民之下，會被同族看不起的。
所以不僅迪恩不富裕，他爹克裏昂也窮得要死。
即便克裏昂當上了将軍，還是一天到晚穿着驅疫者的制服‘帝國青年步兵甲’，其實主要是因爲窮——光輝十字騎士團的裝備現在是由帝國統一提供的，就像其它幾個軍團一樣，不要錢的。
“我自己沒多少土地，而且我也不能對擁有土地的人下強制性的命令，會被護民官駁回的……所以我各種作物都種植了幾十畝，爲的是能夠進行同等條件下的對比，讓人們能自己發現它們的好處。”
說到此處，迪恩皺着眉頭歎了口氣：“但還是困難重重……”
“怎麽會？我剛來這裏才一會兒，就已經看到它們巨大的好處了，那麽大的産量，爲什麽還會推廣不開？”
艾米兩眼放光看着這兩種糧食，她這些天跟領主大人一塊經曆的事情全都和糧食有關系，她能輕而易舉的判斷出這兩種東西巨大的價值。
“産量是顯而易見的……主要的困難在于，它們吃起來都會有點問題……”
迪恩撓了撓頭，指了指艾米手裏那顆發了點綠芽的土豆：“新鮮的土豆其實很好吃，但像這樣在地窖中保存了大半年的的土豆種子，吃了可能會中毒。前段時間有村民偷吃了一顆，結果被毒死了……雖然那是他咎由自取，但卻導緻現在沒人願意種了……”
糧食終究是要存儲的，如果儲存以後的土豆吃了會中毒，那肯定是推廣不動的。
但艾米覺得這其實可以解決，算好比例種植呗……
夏季剛收獲新鮮土豆時，靠少量土地中的土豆飽腹，等到了秋冬季，存糧靠玉米和小麥就是了呗，畢竟土豆巨大的産量完全可以覆蓋大多數問題。
“那玉米呢？玉米也有毒嗎？”
“玉米沒有問題，而且很好保存，隻是曬幹保存後的玉米有一層硬殼，所以吃起來口感不太好。我一直都在嘗試改良品種。但無論如何，它至少能吃……”
迪恩隻是個農業專家，并不是廚師或美食家，靠他一個人确實不太容易解決這些問題。
艾米也察覺得到，迪恩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滿心都是他的研究——克裏昂将軍肯定不會理解迪恩，父子之間因此産生隔閡很正常。
艾米在想，如果自己的老師在這裏，他會做什麽呢？
他會不會把迪恩給拐走？
應該會的吧……
在巴克斯迪恩都能幹得這麽出色，如果是在白鹿堡和麥香領這種地方呢？
獨裁式的分封領地，比起巴克斯這些軍政民三方合議管理的領地，有時候會有很多好處啊——當然，是在有一個出色領導者的時候。
“迪恩閣下，您願意出售一些這樣的種子給我嗎？但我得坦率的說，我并不是巴克斯人……”
艾米在試探迪恩的态度。
“當然，我可以送你一些，無論您是來自哪裏，反正讓人們吃飽才是達米亞女神最終的意志……但我沒法給你太多，我隻種了這麽點……”
迪恩很痛快的答應了，似乎對于有人能認可自己的研究很高興。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對達米亞女神虔誠的人……
興修水利庇護大地，讓南方風調雨順；
改良并推廣高産農作物，無論國籍，希望任何人都不再挨餓；
——他的行爲，就是達米亞女神本身。
當絕大多數人都隻知道祈求，隻知道索取的時候，這樣的人顯得無比的高貴。
“迪恩閣下，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個地方能讓你毫無顧忌的推廣伱的研究成果，你願意去試試嗎？這有可能使得數萬人，數百萬人，乃至整個大陸都不再有饑荒……”
艾米頗有些敬佩的看着迪恩，學着領主大人的樣子開啓了招攬模式。
“毫無顧忌？有這種地方嗎？”
迪恩瞪大了眼睛，他在這地方推廣這兩種作物确實是比較難的，不僅僅是作物本身的問題，兩個民族的矛盾也是原因之一。
那些擁有土地的巴克斯人不太樂意改變——既得利益者肯定是什麽改變都不想做的，地主們又不會餓肚子。
“請跟我來，迪恩閣下，我帶您見我的老師，他一定能給你這樣的地方。”
艾米将那兩顆土豆和玉米緊緊抱在懷裏，一點都不在乎半身甲和衣服被泥土弄髒。
迪恩看着艾米的樣子，笑了起來：“您的老師一定是位有學問的長者，我當然也願意見見。不過您不用這樣，小姐，我看得出來您是真正明白它們意義的人，我一會可以送您一大車……”
艾米也不客氣：“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這就讓馬車過來把種子拉走。”
迪恩耿直的點點頭：“沒問題，我也知道梅騰海姆一直飽受饑荒的困擾，能讓達米亞女神爲任何人帶去福澤都是好事。”
莎拉想了想，跟艾米耳語了幾句，然後朝等待在村中心的克裏昂将軍走了過去。
“将軍，我們确實能把迪恩領主勸出來……”
莎拉朝克裏昂行了個蹲禮，這是貴族女孩的禮儀。
克裏昂愣了一下，微微欠了欠身：“抱歉，我剛才沒意識到您是一位貴族……失禮了。他真願意出來了嗎？”
“是我沒有先表達身份，我是個旅行詩人……将軍，迪恩領主似乎相當抵觸您，如果您再強行安排的話，說不定會讓他害怕。
我建議您先回避一下，我們試着讓他跟我的商隊一起到南方沿海一帶走走——那裏有他曾經建立的功業，可以讓他放松一些。
這樣既能避開律法的懲罰，也可以試着讓他改變态度，至少比送到礦坑搬石頭強多了。就算實在不行，至少今年的問題解決了……”
克裏昂将軍歎了口氣：“你說得有道理，可他真願意跟你們一起旅行嗎？”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迪恩送艾米出來了，一直往這邊走，兩人似乎聊得挺好的。
“這……”克裏昂驚喜的露出了笑容。
但他的笑容很快又變成了焦慮：“你看看他這樣子，他身邊有一個那麽可愛的姑娘，可他居然完全都不看一眼……”
莎拉笑了笑：“一步步來嘛，至少他出門了，而且願意和女孩子交流。”
這倒也是，克裏昂點了點頭同意了莎拉的建議：“如果你們是在巴克斯境内旅行，那沒問題，我派幾個人護送你們。”
這時，正往這邊走的迪恩看到了站在女神像附近的克裏昂，頓住了腳步皺眉看了看，似乎不樂意再走。
克裏昂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讓幾個驅疫者跟着迪恩，自己朝村子的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見自己父親走了，迪恩才再次向村口移動，梅騰海姆人帶着車隊已經等在村口了。
李昂在車隊中的一輛車裏——那是一輛他出發前改裝的廂式車，專門用來載人的，用兩匹馬拉着，内部能乘坐四個人，車頂和尾部的貨箱用來放行李。
這就是近代常見的對坐式四輪廂式馬車。
駕車的是克洛澤，莎拉和艾米之前也是坐這輛車來的。
這就是爲了在不方面露面的時候用的，其它幾輛都是貨車。
“老師，我想您應該認識一下迪恩領主。”
看到李昂從馬車上出來，艾米歡快的上前，就像個炫耀成績的孩子。
迪恩神色有了一絲狐疑：“這……這就是您的老師？”
顯然領主大人如此年輕的模樣很沒有說服力……完全不像是個有學問的長者。
但李昂眼下完全沒有理會他在說什麽，他的眼神死死的盯着艾米拿出來的土豆和玉米。
“艾米……這些東西哪兒得來的？”
艾米伸手遞過去，然後指了指迪恩。
領主大人幾乎是用搶劫的方式把這兩種農作物抱在了懷裏，那動作和艾米之前一模一樣。
迪恩看着李昂如此劇烈的反應，神情從狐疑變成了歡喜：“您似乎認識這些東西？”
李昂用熱切的眼神看向迪恩：“我當然認識，這些東西能改變世界！迪恩閣下，我是李昂，我得和您聊聊……”
随後他一把将迪恩拖上了馬車，動作粗暴，神情激動。
幾個驅疫者本來跟在後邊，還以爲迪恩被綁架了，都急眼了，剛圍過來，卻聽到兩個人在馬車裏聊得火熱。
“……”
“……什麽？我得把你帶走，你這樣的人絕不應該被送去礦坑裏搬石頭！”
“那畢竟是正當的律法，我違反了律法，受懲罰也是應該的……”
“不，你隻是沒心思和蠢貨說廢話，而且不想讓什麽都不懂的人幹擾您的研究而已，我能理解，我也經常這麽想……”
“哈，太對了……可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不太擅長表達……”
“天才都這樣。對，我就是在說你，迪恩，你是能改變世界的人……對了，我知道土豆的毒性是怎麽回事，它發芽以後……”
幾個驅疫者面面相觑，這兩人這麽一見如故的嗎？
艾米笑着聳了聳肩：“幾位先生，上車吧，咱們要啓程了。”
随後和莎拉一起也上了車。
車隊往村内緩緩開動，這是要去迪恩家裏拉種子。
車廂裏幾個人依然在聊，有說有笑。
驅疫者們放下了心，他們派了一個人去找克裏昂彙報情況，其它幾人跟着車隊一起行動。
直接卸掉車裏的貨，拖走了一大車種子後，車隊離開了伊美爾村。
迪恩的管家高興得眉開眼笑——同樣是一車，皮革制品可比糧食值錢多了，管家覺得迪恩領主大賺了一筆，發财了。
領主大人同樣開心得眉開眼笑，他才是真的大賺了一筆。
艾米真的是個幸運的姑娘，居然能在半路上撿到這樣的寶貝。
土豆啊！光吃這單一食物就足以補充人體絕大多數需求，并且是最高級别的高産作物；
而玉米是适應力最強的糧食之一，幾乎哪兒都能種。
如果能把這兩種東西鋪開……
領主大人感覺前途無限光明。
有了那幾名驅疫者同路，後面的路程變得很順利，巴克斯帝國境内，沒有人會阻攔有光輝十字驅疫者同行的車隊。
除非遇上拜蛇教徒，否則就連土匪都會避開他們。
光輝十字騎士團在南方确實有這個聲望，而且這聲望不是因爲戰鬥得來的，而是醫者們在這幾百年中治病救人掙來的。
雖然驅疫者們不是醫者，但他們是保護醫者并對抗拜蛇教的部隊，而且是真正的平民軍隊，很受民衆們的尊敬。
車隊一路往南跨越千裏，中途也停留了一些小村子進行補給，有迪恩和驅疫者們同路，五六天的路途中一直沒遇到什麽麻煩，直到來到布尤林村附近。
這是潘德大陸南部的村莊，再往南一百多裏就是帝臨港。
此時天色已晚，車隊原本打算在布尤林村休息一夜。
但這個村子裏四處都是哀嚎的村民，似乎是發生了什麽災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