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何嘗不知,隻要向滿人低了頭,依着自家人的本事,怎麽着也能撈個四品以上的官當當,全然不必一大家子窩在幾家旮旯處,若非還有些祖産,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風了。
可文人自有文人的風骨,爲了這風骨,便是死也值得。
賀父自個兒赴死是全然不怕的,唯放不下家中妻兒。
夫人不走,長子也不願走,而今小兒也尋來了,賀父心中既驕傲又痛惜,他們一家的安穩日子,當真就要到頭了嗎?
還未等賀父強壓下淚,誰道賀儀石破天驚般的喊出一句話來:“爹!皇帝不是要我們的命的,昨日兒子見了公主,昭甯公主!”
衆人竟得顧不上推搡,尤其是賀父瞪大了一雙眼睛,他知者臭小子昨兒是吃醉了酒回來的,可誰道這時候了還荒唐着!
“你這逆子胡說什麽!爲父就不該容你出門放縱!”
賀儀知爹不信,忙飛快将昨兒的事兒道了出來,他昨兒不僅見了昭甯公主,還見了溫憲公主呢,且說得頭頭是道,自然不容人不信的。
先前的紛鬧被一陣柔風呼地就吹碎了,場面上一陣死寂,誰也不敢相信賀儀的話,可誰也不敢不信賀儀的話。
“敢情,今兒聖上一行還是你招來的。”大公子賀徇讷讷道,有些恍惚。
賀儀可沒那個自信,想起昭甯公主的笑顔,不知怎得心中還有幾分期待,今兒皇帝來也不知公主來不來。
“也不能是說是被我招來的,我同公主遇見屬實巧合,外頭誰人不知皇帝南巡還有好幾處地方要走,至多在咱們揚州城停留三四日,皇帝日理萬機豈能想一出是一出,依着我說,多半是沖着爹來的。”
“昨兒同公主閑話來着,說是自索額圖倒台後,手底下的人也殺了一批貶了一批,朝中正是缺人的時候,明年便要開恩科了。”
“皇帝必然求賢若渴,爹多有名啊,爹才是實打實的揚州才子之首,他皇帝能不打聽,能不想見嗎?”
這倒是了,不是賀父自負,他老賀家祖上可是出過狀元的,若非滿人來犯,大明山河被滿人的鐵蹄踏碎,他祖父誓死不從,僥幸留得一命歸鄉,不許賀家子孫入朝爲官爲滿人效力,他賀家在朝中必有一席之地。
然祖訓在前,即便他也知道如今的大清,如今的皇帝同以前的全然不同了,他仍堅持遵從,隻怕無顔面對祖宗。
而今皇帝便是親自登門效法劉備三顧茅廬,他也難以從命,不從皇命,還不是一個死字,又有什麽區别呢?
眼看距帖子上的時辰沒差多少了,便是想叫孩子們走也走不掉了,賀父深吸一口氣,幹脆叫來管家:“請公子小姐們都來正院吧,一家子總要再用頓團圓飯。”
老管家也算是看着老爺長大的,聞言也跟着直抹淚:“老爺何必這樣說,老奴剛聽三公子一番話,也覺事态沒老爺想得那麽嚴峻,昭甯公主如此平易近人,毫無公主的架子,想來是頗随父風,皇帝也多半不會爲難您。”
“皇帝還想要人才充實朝廷呢,就不可能貿然對咱們動手。”
賀父沒點頭也沒搖頭,心中實在沉重,且擺了擺手,這事兒便不必再說了,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一頓早飯,整個賀家除了賀儀之外盡食之無味,個個神情嚴峻,像是吃斷頭飯一般,二公子性子怯懦些,還哭了一場,反而是三位小姐膽大些,既是最後一頓安穩飯,也不再拘着食不言的規矩,拉着賀儀問昭甯公主是個什麽樣的人。
原着世上還有這樣灑脫自由的女子,當真令人羨慕,而她們自以爲見不得明日的太陽,能不拘着規矩說話,已然是滿足了。
不叫這一大家子人枯等,還不過半個時辰,便有先行探路的侍衛抵達,賀家偏僻,背靠小山竹林,地形有些複雜,侍衛們不敢大意,叫人圍成一圈兒開始搜林。
這般一來,好似是專門将賀家圍得密不透風,專取人性命來的。
賀家人俱膽戰心驚,唯賀父面上一派鎮定,心中早做好赴死的準備,隻悲不懼。
又等三刻鍾,外頭馬蹄踢踏聲漸起,随着一聲高亢:“皇上駕到——!”衆人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随賀父起身緩緩朝門口走去接駕。
沒早早候在門口已然是不敬了,可接下來真見了人要跪嗎?
他若不跪,孩子可還能活下去?
賀父心中痛苦至極,每一步都走得重如千斤,然不等他決定,誰道便見門口衆人簇擁着的一位穿竹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朝他招呼道。
“朕攜家眷不請自來,還請主家勿怪,實乃朕求賢若渴,今日不見知府許大人口中的賀先生,朕可舍不得離開揚州!”
賀父一時怔愣頓足,怎也沒想到是這麽個開場,将皇帝的話在心裏又過一圈,一晃神才瞧見皇帝身側還有一位懷抱小兒的貌美女子,左右各有一女孩,一個大些,一個小些,想來這便是貴妃和九阿哥及兩位公主了。
“給皇上請安、、、、、”
賀父到底是拜了下去,可才将将低頭,便有奴才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來,梁九功拍着賀父的手臂笑着安撫。
“萬歲爺微服私訪,又是貿然前來,爲的就是讓賀先生莫要拘着規矩了,而今隻當老友前來,見面叙話罷了,賀先生不介意請我們主子進去吃盞茶吧。”
皇帝都做到着份兒上了,賀父還有什麽不能點頭呢,這便請了人進來,原還不知怎麽安排三個兒子,隻怕沖撞了娘娘公主,誰道還未走到前廳,子愚那臭小子便同昭甯溫憲湊到一處了,說笑問候着。
賀父心中一聳,見皇帝和娘娘面上并無不滿,便隻得放下規矩,也叫夫人女兒們一道在前廳見客。
起先還都拘禁着,可康熙爺要想同誰親近那就絕沒有親近不成的道理,他坐于垂堂并非看不見百姓的柴米油鹽,看不見文人的風花雪月,他跟前人才濟濟自然是“聽多識廣”,什麽都能跟人聊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