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新仁驚慌的看着趙文華,趙文華沖他偷偷比劃了一個撕紙的動作。
談新仁心思稍定,咬着牙說:“我确實弄不到糯米,沒法按文書上所定的配料施工,工期也肯定是趕不上了。但行規一般是賠償一倍造價銀子,最多也沒有超過兩倍的。這十倍賠償之數,不知從而何來?”
當日曾有份在工部大門口目睹全過程的商戶們都吃驚的看着談新仁,這事也是能賴掉的嗎,想啥呢?
但談新仁卻是信誓旦旦的說:“當初就是說的一倍賠償,确實沒說過十倍賠償!”
蕭風淡定的看着談新仁:“我想,你既然這麽說,你手裏的那份文書一定是已經毀掉了吧?難道你不知道這文書是一式四份的嗎?”
談新仁搖頭裝無辜:“哪有什麽文書,隻有一份工程表啊。大人不要冤枉小人啊。”工程表相當于後世的招标文件,這是每個營造隊都能拿到的公開文件,他們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毀掉所有發散出去的工程表。
所以談新仁不敢否認工程表中列出的配料要求和完工工期,但造價和賠償等條件,卻是在簽文書時才會寫上的内容,所以隻要那四份文書沒了,談新仁就可以賴掉那份天價賠償金。
郭鋆也看出了這裏面的門道,他看着趙文華:“趙大人,這一式四份的文書,工部是否該有一份呢?”
趙文華狡猾的說:“按理應該是有一份的,不過每年的工程這麽多,這份工程又不是修建城防那種特别關鍵重要的,所以隻憑工程表施工也不奇怪。我今天問了工部的人,他們都說記不清當時有沒有單獨簽文書了。我已經讓他們嚴加查找了,可并沒有發現文書,可能是壓根就沒有吧。”
這番話說的進可攻退可守,如果蕭風拿不出文書來,那趙文華的意思就是壓根沒有。如果萬一蕭風拿出來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爲幹弟弟那邊已經安排好了——那也沒關系,自己也沒有肯定的說沒有這回事。
你還不允許我記性不好嗎?工部丢了份文書又能有多大的罪過呢?
郭鋆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蕭風:“蕭大人,那剩下的兩份文書何在?”
蕭風盯着談新仁看了片刻,淡淡的說:“道錄司有一份。”
安司正作爲案件的參與人之一,早就候在堂下了。他官職不夠大,上堂未必能混上座位,跟兩個商人一起站着又覺得丢人,所以幹脆就沒露面。
此時聽見蕭風的話,知道自己得露面了,因此不等郭鋆招呼,自己就走上大堂,沖着上面的三個人拱手施禮:“三位大人,下官在此。”
郭鋆倒是有些不過意的,再怎麽說,安司正也是堂堂的正六品官,自己其實知道他是來了的,隻是他不露面,自己也就沒法特意安排。
此時見安司正上堂,立刻說道:“來人啊,在蕭大人下首再放一張椅子,請安大人落座。”
衙役們又搬上一把椅子來,安司正謝座後,先不忙坐,而是滿臉慚愧的看着蕭風:“大人,道錄司的文書,丢了。”
“什麽?”蕭風和郭鋆同時站了起來,隻有趙文華坐的很穩當,但随即發現衆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大對勁,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應該适當的表示驚訝。
于是趙文華也站起來,驚訝的說:“安司正,話要說清楚,你說的丢了,指的是文書嗎?還是工程表啊?若是工程表,那不要緊的,不但工部有,很多營造隊手裏都有,我想蕭大人手裏也有的。若是文書,真有那文書嗎?我工部可是沒找到這東西啊!”
安司正看看趙文華,又看看蕭風,低下頭說:“下官也記不清了,好像是文書,但現在丢了,确實也記不清了。”
趙文華滿意的坐下,看着蕭風,嘴裏卻說:“郭大人,現在我三處手中都沒有文書,可見很大可能是當時根本就沒單獨簽文書。若是蕭大人堅持說有,不如請他拿出來看看?”
郭鋆轉頭看向蕭風,以他的智商,當然已經看出這裏面的問題了,但看破不能說破,這是順天府尹的基本操作:“蕭大人,現在隻有你那份文書能證明确有此事了。大人可否拿出來?”
蕭風冷笑道:“我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連道錄司和工部的文書都能丢,我若是放在家裏,帶在身上,那豈不是早就被人偷走毀掉了?爲此我早已将文書放在宮裏,請萬歲代我保管了。待我去宮裏取來便是!”
此時在嚴府裏,嚴世藩看着手裏的文書,心情愉快之極:“千手如來,名不虛傳!藏在宮裏的東西竟然也能偷出來,果然厲害。剩下三份文書都已經毀掉了,蕭風,我看你這次還有什麽辦法!”
老道面無表情,拱了拱手:“大人,你要求的事,我辦到了,希望你言而有信,你我之間再無瓜葛。”
嚴世藩點點頭:“你把我當成無賴了?我嚴世藩說過的話,從來都是算數的。不過我确實欣賞你的才能,若是有一日你後悔了,随時回來找我,我保證你榮華富貴,就是捧你當個真人,也不是辦不到的。何必靠蕭風的桌椅過日子呢?”
老道還沒說話,嚴嵩已經推門走了進來,他看着嚴世藩,眼睛裏滿是怒火:“你是瘋了嗎?”
自從嚴世藩成年以來,他展露出的智商和才華,連父親都對他十分客氣。因爲在某些程度上,父親是面子,他是裏子,父子倆把持着朝政,哄着嘉靖開心,才能讓嚴黨成爲天下第一大勢力。
嚴嵩像今天這樣失态,一點不給嚴世藩面子,是極其罕見的。嚴世藩也吓了一跳,趕緊站起來。
“父親何出此言?兒子已經勝券在握,那蕭風此次敗了……”
嚴嵩憤怒的看着兒子:“你才華蓋世,聰明絕頂,怎麽會上了蕭風這麽大的當!你真以爲他就是爲了那三十萬兩銀子嗎?”
嚴世藩一愣,他是何等聰明之人。但之前幾次對付蕭風都被挫敗,這次市井中又傳言此次入世觀之争,其實是他和蕭風的天下第一才華之争。
嚴世藩最大的弱點就是狂妄自大,在聰明機智方面,連嘉靖他都不放在眼裏,何況蕭風。所以他才會選擇先擊敗蕭風,再跟談新仁這個逼他上牌桌的混蛋算賬。
可此時,嚴嵩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嚴世藩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大當!
蕭風将文書存放在宮裏,由黃錦收藏,此事雖然隐秘,但嘉靖身邊那麽多内侍,其中總有嚴家父子的眼線。所以嚴嵩才能對嘉靖的舉動、愛好了如指掌。
而嘉靖也未必不知道,隻是他既不能确定,也不知道是誰。總不能因爲懷疑身邊有嚴家的眼線,就大開殺戒吧。
何況嘉靖對嚴嵩是有一份朋友之情的,嚴嵩替他背了這麽多年的鍋,不是說着玩的。他堅信嚴嵩對自己的忠心,即使有眼線,也不過是爲了更好的逢迎自己,這不算什麽大事。
所以嚴世藩能知道蕭風文書的藏身之處,千手如來也才能準确的潛入西苑,從黃錦房裏偷走文書。
可一旦蕭風去找嘉靖要文書,黃錦告訴嘉靖文書丢了,嘉靖會怎麽想?嘉靖會第一時間懷疑到嚴家父子!因爲隻有他們才有能力得知文書的事,也隻有他們才有動機偷走文書!
談新仁投靠嚴世藩的事,雖然不是公開的,但有陸炳在,嘉靖不可能不知道!而偷走文書最大的受益者是談新仁,有能力又有動機幹這種事的,隻有嚴家父子。
這樣一來,事情的性質就變了。放個眼線打聽嘉靖的事,以更好的逢迎,讨嘉靖歡心,嘉靖可以原諒;但敢偷嘉靖宮裏的東西,這是什麽行爲?今天能偷走你的東西,明天就能偷走你的腦袋!
嘉靖如果能容忍這種行爲,那他就不是嘉靖了!嚴嵩也許智商不如兒子高,但他常年陪在嘉靖身邊,對嘉靖的脾氣要比兒子清楚的多。這世界上,除了黃錦之外,他一定是最了解嘉靖的,排名甚至在陸炳之前。
嚴世藩頓時臉上冒出了冷汗,難得的驚慌起來:“這……這如何是好?”
嚴嵩眯了眯眼睛:“此時蕭風一定已經去皇宮讨要文書了,我想辦法去拖住黃錦一會兒,你既然有本事偷出來,就得有本事送回去!”
嚴世藩把臉轉向老道:“千手如來,這事還得靠你了。這事辦完,算我嚴世藩欠你一個人情。若是你不辦,别怪我說話不算數,這是生死攸關之時,我顧不了那麽多了。”
老道對嚴世藩的強行加鍾倒也不意外,隻是他聽到嚴嵩的分析,心裏也不由得吃了一驚:那蕭風,當真是這麽想的嗎?還是誤打誤撞碰上的?
若是後者,那說明蕭風的運氣是真好,明明是個破綻還變成了殺招;如果是前者,那說明蕭風真陰,連嚴世藩都差點着了道。
自己以後對他得更親近點才行啊,别哪天也被他給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