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大神此刻不過才二十四歲,連他老師徐階都沒熬出頭來呢,他也還沒到神氣的時候。聽說今年曾上書給嘉靖,寫了《論時政疏》。
可惜這封厚厚的奏折先得經過嚴嵩,嚴嵩看了幾句,罵了一句:“黃口小兒,胡言亂語。”就扔進廢紙簍了。張居正從此再也沒寫過奏折,老老實實的當着他的庶吉士。
蕭風想想,如果能折服這樣一個大神,讓他幫自己做事,倒是大好事,因此他端正态度,接着張居正的問題做出回答。
“你也說了,凡事逃不過一個理字。既然如此,我就和你講講理。你說我棄文從道,是因爲才華不夠。這是什麽理?難道有才華的人就一定要走科舉之路嗎?不走科舉之路,就是沒才華?如此說來,凡是沒能考上科舉的,都是沒才華的,你這般小觑天下英雄嗎?”
張居正氣勢爲之一弱,他雖然也是金榜高中的大才子,但畢竟飽讀詩書,知道民間大才數不勝數,讓他昧着良心說不考科舉或考不上科舉的就是沒才華,這話确實也沒臉說。
不過張居正畢竟不是普通人,他馬上回應道:“凡事無絕對,但當今盛世,天下大才均以科考爲正道,若是蕭公子能說出爲何不肯科考,言之成理,那也可以。若是說不出來,那不就是強詞奪理嗎?”
蕭風暗贊此人思維缜密,不是好忽悠的,但後世對辯論學的研究,豈是古人能及的?别說那些著名詭辯案例都被課堂上翻爛了,蕭風本人讀大學時也是參加過辯論大賽的人物,能怕了幾百年前的張居正嗎?
“請問正方……額,張居正方的觀點,是說我若有才華,又不肯參加科舉,那麽就該說出合适的理由,對嗎?”
張居正覺得蕭風的話聽起來怪怪的,不過還是能聽明白的,當下點點頭:“不錯。”
“也就是說,我或者說明理由,或者證明我有才華,兩者選擇一樣就可以,對嗎?”
這話多少有點偷換概念,不過從衆人的要求來看,也并不算錯,因此張居正再次同意:“不錯。”
蕭風笑了笑,本不想當文抄公,奈何這個任務太緊急了,靠自己的才華即使寫出來,也未必能技驚四座,隻好先丢點節操了。
他從竹涼椅上站起來,因爲手裏還拄着刀,把這群讀書人吓得集體後退一步,隻有張居正凜然不動。蕭風把刀往地上一插,緩步而行,随着腳步的走動,一步一句,緩緩而吟。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念完後,蕭風回到竹涼椅前,坐下,做閉目養神狀,全然不管别人的表情和目光。
一時間,在場所有的讀書人,都産生一種人生如夢的感覺。是啊,人生百年,辛辛苦苦,爲了什麽呢?似乎到最後都是一場空。難道說,人們羨慕神仙,就是因爲神仙沒有這些煩惱嗎?如此說來,修道似乎也不是什麽壞事啊。
衆人氣勢都被這首《好了歌》打壓到了極點,甚至覺得有些理解嘉靖了。做到皇帝又如何,将來還不是“荒冢一堆草沒了”。嘉靖現在不肯見妻兒,焉知不是爲了将來不傷情呢?
張居正也是一陣恍惚,覺得人生之事不過如此,就如今日帶人意氣風發的來圍攻蕭風,勝又如何,敗又如何?但他畢竟是心堅如鐵的絕世天才,方一察覺,立刻警醒,不能着了蕭風的道!
他提高聲音道:“蕭公子這是詩?是詞?還是曲?雖然含義不錯,但似乎有些随意了。若說道心,蕭公子是有了的,若是說才華,似乎還不足以證明啊。”
蕭風微微睜眼,把“師兄”嘉靖的樣子學了個十足,看了張居正一會兒,淡淡的說:“這是歌,道家喜歡-吟遊,故此以歌言志。若是你覺得文采不夠,此歌還可寫個注解。”
張居正心說我信你個鬼,此歌渾然天成,其中含義已經淋漓盡緻,便是此刻讓自己做個注解,也隻能是車轱辘話來回說,言之無味,你頃刻之間就能做注解,還要文采斐然,當真以爲自己是神仙嗎?
但他此時就盼着蕭風出醜,自然不會出言阻攔,反而微笑道:“蕭公子若是能爲此歌注解,當可證明文采不凡,自然也不會有人再質疑公子是才華不夠才棄文修道了。”
蕭風眼睛又閉上了:“那可不好說,你們人多嘴雜,我就算作出來了,你們硬說不好,天下又有誰能辯得過你們這些翰林學子,以及這許多京城讀書人。”
張居正環顧四周,昂然道:“我輩讀書人,豈可颠倒黑白,昧着良心說話?蕭公子放心,凡事自有公論!”他說的斬釘截鐵,正氣凜然,周圍圍觀的人齊聲呼應,聲勢驚人。
蕭風心裏暗笑,如果後世記載不錯,你和你老師徐階一個德行,都是治世能臣,但私德都很一般,貪污腐化。不過在這種王朝社會,也不能以現代人的觀念苛責,得站在老百姓生存的角度看問題。
蕭風不再廢話,也不睜眼,坐在竹涼椅上一個“蕭風癱”,努力回想着電視劇裏配音的那種語調,一字一句,語氣平淡而空靈。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鬓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緻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一首注解完了,萬籁俱靜,連樹上的鳴蟬都被這寂靜驚住了,停止了聒噪。隻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響,在這夏日午後,顯得格外空靈。
站在牆後的王小姐,臉上不知不覺的流下兩行清淚。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哭,是因爲父親宦海浮沉,勤懇破案,一把年紀卻隻能當個小推官?還是爲自己的丫鬟,小小年紀就被父母賣爲奴仆?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什麽,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巧巧的老爺,這院子裏的蕭公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十七八歲的年紀,他經曆了什麽,才能寫出這樣的歌,和這樣的注解?
聽聞蕭家被圍攻,帶着人趕來助陣,卻被擠在院子外面沖不進來的張天賜,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的大起大落,颠沛流離,發達時的高朋滿座,春風得意,破産時的衆人冷眼,會長欺淩,忍不住也淚流滿面。
不顧母親阻攔跟着張天賜一起跑出來的張雲清也顧不上照顧父親了,隻是兩眼放光的踮起腳尖,希望能越過衆人看見院子裏那個曼聲吟哦的人。
許久之後,張居正彎腰深施一禮,正色道:“今日之後,若再有人說蕭公子是沒有才華,不敢科考,才棄文修道,張居正第一個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