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征召的是十一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少女,要處女。
不知哪個道士告訴他,用十五歲以内處女的葵水煉丹,爲“紅鉛丹”,延年益壽,強身健體。
這操蛋的說法竟然讓一心修道的嘉靖動心了,而且他要求一定要漂亮的少女。
原因很簡單,紅鉛丹本身就有點惡心,如果那些少女再長得歪瓜裂棗的,估計嘉靖心理陰影會更大。
嘉靖征召少女入宮是爲了修道,但這事到了嚴世藩手裏,就變成了一樁極其賺錢的大生意。
嚴世藩把活分給了依附嚴家的各級地方官員。
讓人把各州府的有錢人列個單子,然後再把家裏有十一歲到十五歲美貌少女的也列個單子,兩個單子上都有名字的,就成了待宰的肥豬。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錢人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他們知道女兒進宮不是有機會當女官嫔妃,而是去當藥渣的。
于是他們就拿出大筆的錢來,拜訪負責此事的官員們,大概意思就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人别處找一找”。
收了錢,自然就不能再拉走人家的女兒了,做生意要有誠信。所以當有錢人都交完錢後,那些少女自然要從窮人家裏出了。
巧巧家不算很窮,巧巧爸還是個讀書人,但也交不起那麽多錢。不過他家本來是不需要驚慌的。
因爲當時巧巧的姐姐,隻有十歲,并不滿足入圍條件。當日核查人口時,巧巧家就是蕭萬年帶隊去的。
作爲錦衣衛的副千戶,這種差事本來是不需要他出京的。但嘉靖對征召少女之事十分看重,特意給嚴嵩臨時征調錦衣衛的權利,以防地方上鬧事,也是防止地方官員徇私,偷偷私藏漂亮女孩。
這不是嘉靖杞人憂天,曆朝曆代,隻要皇帝征召一次美女,幾乎都是地方官納妾的良機,至于手段,數不勝數。
當時嚴黨氣勢方盛,又是奉嘉靖的旨意辦事,指揮使陸炳不敢怠慢,幾乎将所有人手都派出去協助,蕭萬年就被分配到了這裏。
當他對着簿子告訴這家人,他們的大女兒不到十一歲,不在征召範圍内時,這一家人開心極了。
他們給蕭萬年和衙役們行禮,給他們倒茶,還給衙役們每人十個銅錢。
隻有兩歲的巧巧,被姐姐抱着,開心的咯咯咯的笑,可愛極了。
蕭萬年就一個九歲的兒子,妻子又去世了,家裏連麻雀都是公的,所以特别喜歡巧巧,還抱着逗弄了一陣。
可因爲有錢人家的女兒都花錢贖身了,人數不夠,于是那個知縣就放寬了條件。
隻要是漂亮的,大點小點都要,反正這年頭戶籍資料都在縣城裏,也沒聯網。
巧巧姐姐很漂亮,這一點,看巧娘就知道了,女兒繼承了她的容貌。但巧巧家肯定不幹啊,她父親上堂鳴冤,說女兒年齡不夠。
結果知縣指着篡改過的戶籍簿子,說他是刁民鬧事,抗旨不遵。
爲了殺一儆百,也爲了堵住巧巧家的嘴,知縣讓人大棍伺候,還學着宮中太監的架勢,把兩個腳尖合在一起,看着就像個氣急敗壞的老太太。
這是個流行的暗号,就像古羅馬鬥獸場裏的手指向下一樣,是讓衙役們直接把人打死。
當在征召現場維持治安的蕭萬年趕到縣衙時,巧巧父親已經被打死了,知縣給定的罪名是抗旨。
抗旨,是要株連全家的,男的死了,女的還要官賣爲奴,或進教坊司。
蕭萬年并不是個單純善良的人,那樣的人不可能做到錦衣衛副千戶。雖然這裏有他當年在戰場上救過陸炳的原因,但他的頭腦和身手也都不差。
他也知道這次征召少女的事是嚴世藩主持,因此一開始就在冷眼旁觀,隻當個震懾現場的吉祥物。
他對知縣說:“這家人我認識,那女孩剛十歲,還請大人高擡貴手。”以錦衣衛千戶的身份,對一個知縣如此客氣,他以爲此事不難。雖然他救不活巧巧的爹,但保住這一家還是可以的。
可知縣微笑着告訴他:“大人,若是别人家,也就罷了。這女孩,是有人指名要了的,放心,她不會進宮的,命好的話,以後還能當閣老的妾呢!”
蕭萬年一愣,他第一反應是嚴嵩,當時雖然嚴嵩還不是首輔,但已經入閣。
不過他馬上否決了,嚴嵩作惡多端,卻不好色,好色的是他的兒子。當時人們都說嚴世藩早晚會入閣,都暗地裏叫小閣老。
蕭萬年沉默了,以他的能力,壓住這個知縣沒問題,但如果真是嚴世藩看上了這女孩,他根本就沒能力保護。
就在他猶豫時,趕到堂前給父親收屍,本已看見一絲希望的巧巧姐姐,終于絕望了,她趁衙役不備,沖過去撞死在了父親身邊。
蕭萬年修煉多年的硬心腸破防了。
蕭萬年抓着篡改過的簿子,當場抓了知縣,帶回京城,扔進了诏獄。
先抓後報,這是錦衣衛的特權。他證據在手,堅信可以主持一次正義。哪怕他不能動嚴世藩,但這個知縣,他還是能對付的!就算是自欺欺人的正義,他也要對自己有個交代!
然而三天後,知縣被放了,陸炳告訴他,不要再多事了。
那知縣雖無足輕重,但嚴世藩擔心走漏消息後,會引起朝堂民間嘩然,對嘉靖和嚴黨都不利。何況是嚴世藩直接跟知縣要的女孩,幫他辦事的人,他若是不護住,嚴黨會失去威信!
既然知縣無罪,那麽就是巧巧家有罪,這是非黑即白的事。巧娘抱着巧巧,被朝廷以罪奴發賣。
在罪奴所的台子上,一群人排成隊,腳上帶着鐵鐐,被一群人圍着評頭論足。
巧巧縮在巧娘的懷裏,吓得哭都不敢哭。
尋常一個罪奴,最多十兩。因爲巧娘長得漂亮,很多官員、豪紳都願意出大價錢争買。最後叫價達到一百八十兩銀子!
就在衆人争買時,蕭萬年舉起了手:“我出一百九十兩。”
拍賣的人中響起一片不忿的聲音,但看到蕭萬年的錦衣衛千戶服後,大部分人都放棄了。
巧娘認出了蕭萬年,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紅暈,絕望的眼睛裏也出現了一絲希望。
罪奴所的人賠笑着喊了一聲:“還有人出價嗎?”
一個宗室權貴舉手了:“我出二百兩!”
他歪頭看着蕭萬年,錦衣衛再兇,沒有皇命也不敢對宗室爲難。宗室不當官,隻要不造反,就沒人能動。
蕭萬年沒錢了,這已經是他的全部積蓄了。
他這些年的俸祿加上賞銀,買了那個小院後,妻子就病了,花了很多銀子,最終也沒治好,他隻剩這麽多了。
巧娘眼睛裏的希望消失了。罪奴所的兩邊都不願意得罪,特意多等了三息。
那宗室着急,不滿意的揮揮手,讓手下的仆從去牽人。
“他出二百一十兩。”
蕭萬年愕然回頭,陸炳站在他身後,神色平淡,不怒自威,一隻手搭在蕭萬年的肩膀上。
這個姿态,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啥意思:今天我挺他,誰不服?
沒人不服,錦衣衛是錦衣衛,陸炳是陸炳,并不僅僅是錦衣衛指揮使那麽簡單。
蕭萬年帶着兩人回家,陸炳歎了口氣,卻沒想到這口氣歎早了。
那個知縣對蕭萬年恨之入骨,聽說蕭萬年買了巧娘母女,當即弄了黑材料,宣稱巧巧一家在公堂上有辱罵萬歲的罪,不該發賣,當入教坊司爲妓。
總之一句話,你讓我丢了面子,我讓你也惡心。你想摟在懷裏的女人,我給你弄進教坊司去大家摟。
可惜知縣這事做的不夠隐秘,被當地的驿站的驿丞知道了。而這個驿丞的另一個身份就是錦衣衛,曾是蕭萬年的屬下。
當天晚上,那知縣就死了,黑材料也被燒了,沒人看見是誰動的手。
但人們會猜,尤其是嚴世藩,他有一個聰明絕頂的腦袋,可能超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
于是嚴世藩約陸炳喝茶,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你家的狗咬死了我家的狗,你會怎麽做?”
陸炳是這麽回答的:“我家的狗很多,但救過我命的就一條。”
嚴世藩質疑:“狗就是狗,救人命是應該的,難道就過人命的狗會有什麽不同嗎?難道人還要感恩狗嗎?”
陸炳淡淡的說:“救過人的狗,就會對這個人忠心耿耿,這種狗是很難得的。不信你可以問問萬歲。”
嚴世藩不說話了,陸炳爲了保住蕭萬年,甯可把自己也當成狗了。所有人都知道,嘉靖十八年,行宮起火,是陸炳奮不顧身的背出了嘉靖。
他把自己比作救過嘉靖命的狗,一是解釋蕭萬年的事,二是對嚴世藩示威。讓他認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見嚴世藩不說話了,陸炳反而笑了,誠摯的說:“如果你的那條狗也救過你的命,我就殺了我條狗向你謝罪。”
嚴世藩笑了笑:“那倒沒有,隻是一條普通的狗罷了,不過畢竟是我的狗啊。”
陸炳回答:“趕出家門,變成野狗,可好?此事就算我欠世兄一個人情。”
陸炳的人情很值錢,所以嚴世藩收下了。同時兩人立下“你不動,我不幫”的規矩。
第二天蕭萬年辭官,成了一介平民,蕭風也從一個官二代變成了民二代。蕭萬年死後,蕭風變成了軟飯老爺。
結果今天,這個軟飯老爺變成了倉颉的徒弟,嘉靖的師弟,文玄真人。
嚴世藩看着父親,淡淡的說:“這就是咱們兩家的仇怨。”
嚴嵩想了想:“蕭萬年雖然丢了官,但你并沒有直接動手,這仇怨也不是不可解的吧。如今蕭風眼看崛起,又有陸炳的背後支持,能不能化幹戈爲玉帛呢?”
嚴世藩合起折扇,歎了口氣:“蕭萬年丢官之後,始終找不到事做,陸炳又不能接濟他。他最後貧病而死,父親可知爲何他找不到事做嗎?我沒動手,他卻是被我逼死的,這事未必能瞞得住蕭風。”
嚴嵩沉默一會兒,冷笑道:“那就踩死他,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還想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