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餐桌,衆人落座。
兩個丁漢臻一左一右,猶如兩位門神。
陸堯得通過真視之咒才能識别本體和倡人。
本尊丁漢臻接過紅珍遞來的茶杯,開口說:“進入西極宮後,我帶紅珍先沿着龐隸走過的區域,進行逐步查勘……”
……
丁漢臻去西極宮,是爲了幫衛祁骧找到龐隸的身體,并嘗試破解這裏的倡人之謎。
與此同時,裏面的村落在飛速改變。
房舍肉眼可見得多了起來,泥地被一條條石闆路取代,茅草屋變作了木屋,有了石牆與院落。
男女老少的服飾打扮也變得多樣起來,更多的倡人出現了。
在短短時間裏,一個村落就進化擴張成了一個小鎮。
衛祁骧對此解釋爲:“此前我們的調查就發現,西極宮内的變幻會随着外界進入者增多而陡然加快,就像是石頭丢入平靜水面一樣。”
“因此我要求,西極宮内拱衛司的人保持爲五人。進入者越少,裏面環境越穩定,也就越适宜于調查。”
“應該是督公您與紅珍小姐進入這裏,對西極宮變幻造成影響。越是強大的神明進入,這種影響越是直觀。”
丁漢臻是頭一次進到西極宮内。
之前他都在做外圍勘查。
一個遺迹發掘項目周期向來很長,基本上是以十年爲單位。
虛宙中雖然時間流速比實宙慢,但置身其中感覺到的運動是同步的,也就是說哪怕外界一天,丁漢臻在這裏也的确會度過十幾年。
加上人手嚴重不足,所以丁漢臻這邊的進度很慢。
他對這裏的近地雲海,石闆地面,鳥圖騰,幹闌式建築結構做出了一系列沙盤複刻和對比排查,主要是技術層面的支撐。
宋詩宜和陸堯等人的入組,才讓他能抽身往裏走。
進入後,丁漢臻迅速嘗試與倡人們交流。
西極宮内,倡人内部也劃分成許多小群體。
他們說着不一樣的語言和口音:有秦漢時代區域流傳的通語,有作爲官話的雅言,有公元五六世紀的江浙吳音,有古粵語,有晉語,有閩語,有西南方言……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丁漢臻隻識别出了有限的幾種,好在神格賦予了神明在虛宙裏的無障礙溝通能力。
他可以确定的是,這裏的倡人來自不同時代與地區。
看似這些人住在一起,但更像是被外力強行組在了一起。不過雖然也習慣于方言,但倡人内部早已完成語言交融,能彼此交流。
這些西極宮内的本地人非常樂于談天,對外地人也毫無排斥。
“你好啊……我是大漢元封年間,墜崖被一位仙人引入這片仙境,你也是被接應來的?”
丁漢臻頓時知道,這位是西漢時期的人。
“我是劉國人,劉文公還在麽?”
劉國,那是春秋時的一個諸侯國。
“這位老先生,我們晉國赢了秦國了麽?”
秦晉争霸時代。
“我應該是永初年間溺水,醒來就被一位神人帶入了這裏。”
這位是南北朝的宋朝人。
……
丁漢臻詢問了幾十個倡人,發現他們雖然來自不同朝代,但都有着類似的經曆軌迹。
他們是因各種原因即将死亡或已死亡,而被帶入了西極宮。至于帶他們來的神人和仙人的模樣,他們卻都說不清楚。
倡人們如常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這裏,種地與畜牧卻不是爲了口腹之欲,而是一種悠閑的生活方式。
“仙境不會餓肚子,這真的太好了。”
大多數倡人都爲此而自豪。
丁漢臻實地查看過,土裏種的農作物,圈裏養的牲畜,都不過是某種高級法術形成的幻象。
村莊邊界在一點點擴張,就仿佛是一個小型世界在演化。
而在倡人眼裏,這都很正常。
仙境就是這樣子的。
這一句話就能解釋一切。
置身于西極宮的桃花源中,他們沒有什麽憂慮,也習慣了這裏的一切。
丁漢臻重走了龐隸曾巡邏的路線,那是一條靠近村莊邊沿的田坎。如今,旁邊的霧霭已經進一步消散,露出其中大片大片的土地和荒草。
田坎附近沒有什麽可疑之處。
按龐隸本人的說法,他時刻處于參将衛祁骧的視線範圍内,沒有看到任何怪異現象,隻是有那麽片刻好像整個人發了一下呆。
丁漢臻卻注意到,那片田坎周遭卻沒有倡人出沒,就像是某種約定俗成一樣。
他找到附近人詢問,倡人們都避而不談,仿佛這是某種禁忌。
還是一位騎牛的小孩,因爲饞丁漢臻的竈食,忍不住告訴了他。
“有吃人的怪物,那個外鄉人肯定是被吃了嘛。絕對是大神仙救了他,不然他就死球了。”
放牛娃一邊吃着黏嘴的糖瓜,一邊砸吧嘴講:“村裏也有人會突然不見,都是被吃了。仙境地下鎮壓着一頭怪物,那個怪物很吓人,說是很多年才會出來一次。”
“肯定是外鄉人把它弄醒了,所以被吃了。”
丁漢臻順着話說:“那地下怪物是什麽樣子?”
“不曉得。看不到它的。”
“大神仙又是誰?”
“不曉得。你還有沒有糖?”
……
雖然這孩子用詞誇張,但透露的消息卻值得思考。
假設,成爲倡人的前提就是瀕臨死亡,那麽被看不見的兇獸襲擊的龐隸,在那死亡瞬間觸發了某種規則機制,就被轉化成了倡人。
怪物無迹可尋,隻有瀕死這件事是可控的。
丁漢臻決定自己來試一下。
紅珍主動請纓,要求代替他來做。
食靈這一群體即使死亡,也能設法再次凝聚和複蘇。
通過特定道具的作用,紅珍進入瀕死狀态,但瞬間紅珍就恢複如初,卻已變成了倡人。
丁漢臻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迹。
「竈食」顯示,某種規則力量殘留,并與紅珍進行了同步和交換。這場景就與龐隸的糖人變化一模一樣。
肉眼無法觀察,高精度道具也捕捉失敗。
疑似是一種規則複合體形成的西極宮特定現象。
之前猜測也得到了初步證實。
進入者隻要陷入瀕死,就會被立即轉變成倡人。
丁漢臻做出了許多準備後,第二次以自己作實驗,他解除了自身的一些防備措施,避免規則失效。
瀕死體驗後他回過神,發現自己也變成了倡人。
不過這回丁漢臻卻早有設計,在本體身上布下了印記。
“紅珍,我去把走丢的身體都找回來。你先回去,替我告訴大家……”
食靈得令後返回。
與紅珍分開後,倡人之軀的丁漢臻用祭竈燭一路找去。他的界鏈依舊可用,隻是換了一副特殊代體而已。
影響并不大。
祭竈燭的火苗直直指向天上。
丁漢臻乘風而起,經曆了狂風與亂流,在耳鳴與炫目之光中進入了一片新天地。
在空中的雲層之間,他找到了自己的軀體。雲堆裏保存着各式各樣的軀體,隻有極少數都保持活性,所有血肉之軀都處于一種極度低溫的狀态下。
而在這存放肉身的雲暮裏,卻還有一個靈活的活人。
那人駕駛着一輛怪異的木輪車,車頂部有風帆,能在雲中滑翔飛行。
駕車人說一口非常拗口和的古漢語,隔老遠就朝他大喊和揮手。
丁漢臻隻能依稀辨認,對方的語言介于殷商古語和文言之間。
雙方靠近後,他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這人年齡介于三十到四十間,頭罩頭巾,穿着麻布質地的深衣,外面披着短褂,看起來黑黑瘦瘦的,看向自己的眼裏都是好奇。
丁漢臻用【竈神】的能力識别出了對方身份,他又以神格抹平了語言障礙,和對方進行了交流。
“還要等等,倡人才能完成,不要着急。”
那人雙手擺動說:“不能急,不能急的,急了會弄壞倡人,您現在可以走動,但請不要打鬥或者損壞這幅身體。等到徹底完成最後的造化,才能真正做到以假亂真,化而爲人。”
丁漢臻問他:“偃師,是周天子派你來這的嗎?”
“是的,謹遵王命,仿效化人術,造作生死交換之倡人。”
偃師倒是很直率:“這位先生,天子可有新的命令?”
他将丁漢臻看成了周穆王派來的貴族大臣了。
雙方一番由淺入深的交流。
丁漢臻逐漸摸清了脈絡。
偃師掌握制作倡人的奇特技術,聽聞周天子從西而歸,于是他前去獻技,目的是爲借助周穆王的力量,能制作更多的倡人。
周天子爲偃師的精湛技藝而贊歎,将其帶回周國後把他送入西極宮,讓這位工匠能不斷制作倡人出來。
偃師造倡人可瞬息完成,就是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是以有血有肉的活人作爲模闆和原料。
制出的倡人與本尊心意相通。
如果本尊沒死的話,就如同一個人有了兩副身體。
西極宮被周天子改造,讓其與偃師的力量融爲一體,偃師可以在雲端随時随地改造進入西極宮内的任何一副血肉之軀,并以【真僞交疊】瞬息完成生死軀殼的互換。
瀕死之人被送入西極宮的雲頂,讓偃師以這一種方式幫那些人從殘軀裏複蘇。
倡人制成後,會被放入下方世界,确認他們各種行動無礙。這一時期少則數年,長則幾十年。
在活動檢驗期間,倡人最常見的兩個故障就是感知不到痛覺,還有總過于快樂。這兩點在正常人身上是非常怪異的,需要長時間觀察調整。
最終,完成複活全流程的倡人會被送回外界,至于送去哪兒,偃師不知道。
不知哪一天起,西極宮忽然壞掉了,無法再将倡人帶出去。
偃師也很多年沒有見到進來的瀕死軀體了。
這位孤獨的工匠說:“您是王派來提取倡人的嗎?除去提取走的那些,現在這裏總共還活着一萬八千四百三十六名倡人,他們除去身體結構不同,與普通人沒有根本區别,而且壽命非常悠久。”
“不。我有别的事問你。”
丁漢臻從偃師那裏取回了自己和紅珍的軀體,還帶回了一副倡人之身,裏外裏賺了兩具代行者。
……
講完之後,老人飲了一口茶。
陸堯卻發現了關鍵問題:“偃師有點問題。”
按照周穆王在位的時間,迄今爲止,偃師悶頭在西極宮裏幹活幹了3000年。
再考慮到西極宮處于虛宙内,按照最少實宙1天虛宙10年的比例,3000年就是1095萬年!
真有人能做重複做一件事,做一千萬年嗎?
陸堯對此非常懷疑。
他大學時打過一次零工,去工廠裏包裝巧克力,光是兩天就讓他頭腦麻木,感覺到受不了。
古人忍耐和生存能力更強,但真的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小黃發現了?”
兩個丁漢臻都笑了起來。
倡人丁漢臻看向陸堯:“你說的對,我和他見面就看得很清楚。偃師不是正常人,他是一位神授者。”
“而偃師得到的授令,就是盡可能制作多的倡人。”
“還有。”
丁漢臻看向組内衆人,比劃着說:“偃師有三隻眼睛,左手是假手,隻是額頭那隻眼被頭巾遮住,左手也被袖子遮了起來。周穆王當年不可能沒發現這一點,但還是将他帶回國……”
“偃師的身份,恐怕也并不簡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