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庇娅從堯神神廟出來,蒼白的臉上滿是苦悶。
她抓起挂在白袍裏的銀酒壺,噸噸噸往喉嚨裏灌。
苦酒入喉心作痛。
平民關心他們的牛馬,國王在乎他的權力,又有誰能關心我的難處呢?
阿庇娅仰望天上的月亮,隻覺得身心疲倦。
她背負着沉重的使命。
來之前,殉神大人就對她說過。
“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但也隻有你能做到。我相信你,去吧,阿庇娅,我聰明而機敏的女兒,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神明降下了神谕,那就隻有拼命去貫徹。
隻是這次的任務卻實在不好辦。
殉神大人非常隐晦地表示,讓阿庇娅去提醒那位外來的先知,讓她不要多管閑事。
王國有王國的管轄方式,白骨先民也有他們的種族特性,一個外來人幹涉王國本地政務,怎麽都說不過去。
阿庇娅有苦難言。
換個别的人物,她過去就是一通嚴厲警告,讓對方閉上嘴,不要指手畫腳。
王國的地牢很寬敞,容得下任何敢于冒犯神明威嚴的罪人。
王國的土地也很松軟,哪裏埋人都很方便。
可這位名叫貓草的先知,偏偏背景很了不得。
去接她之前,殉神就嚴肅地告訴阿庇娅。
“來的雖然是一名先知,但她背後神明身份高貴,是一位強大而隐秘的主神……從位階而言,那位更是在正神大人之上。”
殉神低沉地告示:“你隻需要知道,正神大人正與那位主神在合作即可。那位主神大人對不眠者文明給予了一定的重視,因此派出了一名文明監事,來此是爲了确保本世界進一步快速發展。”
“可以的話,從這位先知口中打探一些關于那位神明的情報,主神的任何情報都可能具有極高價值。”
“總之,和她搞好關系。”
之前是這樣說的。
現在又讓自己去讓她别管閑事。
這前後完全矛盾。
阿庇娅人煩躁不堪,心裏對國王西奧多更是厭惡。
在複活王國建立之初,阿庇娅就強烈建議,請求殉神不要讓西奧多擔任國王。使徒代表了神明意志,不宜頻繁插手世俗運轉。
而西奧多卻說,王國從廢墟之上重建,初期必須要确保整個國家進展穩定,他将肩負責任,保障王國秩序。
阿庇娅卻覺得,這家夥隻是想要當君王。
使徒地位崇高,但因職責使然,本質依舊是仆從與近侍,時刻等待神明的旨意。
王則不然。
作爲統帥信徒們的君王,理所當然享有王權,統帥與駕馭世俗就是王的職責。
神與人之間是有着明确界限的,使徒勉強可以是神明領域的最底層,而君王卻站在世俗王國的頂端。
上一時代的巨獸文明中,西奧多更多是充當着懲戒者與執法者,他消滅異端與異神信仰,保持神明信仰之火的純淨與旺盛。
殉神滅世時,他是最冷酷決絕的劊子手。
文明新生後,西奧多又變身爲捍衛國家的君主。
阿庇娅也得承認,他做的不錯。
西奧多建立王國法律,讓牧民歸于放牧,農夫專注于耕種,工匠從事制造和修築,士兵進行巡邏和戰鬥。
他頒布了統一的獎懲制度,鼓勵勞動,懲戒怠惰,提倡發展文化與技術,鼓舞民衆去獲得知識與經驗……
但最大問題在于,西奧多過于求穩了。
他将複活王國的每一個平民都定下了職責,新生的白骨先民一旦被選定爲牧民,那便永久是牧民,被劃做農夫,那就日複一日投身于耕種。
原本就較爲呆闆的骷髅一族,這麽下去隻會越來越僵硬和麻木,更難有創造的活力。
阿庇娅曾對此質疑。
西奧多說:“隻要他們能提供源源不斷的人口,爲其他文明世界完成耕種和放牧,就已經足夠。”
“你不能要求一群低等的原始人太多,他們不過是一群白骨先民。”
阿庇娅對西奧多的統治規劃是有微詞的,但也難以反駁。
貓草則當着西奧多這位國王的面說:“恕我直言,不眠者文明擁有十幾萬人口,卻至今沒能依靠平民的力量創造出任何奇觀、文化或特産,這讓我非常擔憂,這裏是否能保持人口增長,爲堯神大人帶來投資收益。”
被當面問責,讓西奧多臉漲得通紅:“先知!我是這裏的國王,你雖然是文明監事,但也隻有建議權,請不要幹涉王國内政!”
“事關堯神大人的利益,我表示懷疑,以如今複活王國的既有制度和管理方式,真的能做到文明穩定發展,人口進一步提升嗎?還請國王陛下能給予一個正面回答。”
西奧多沉默了。
貓女先知說道:“我來到這裏的兩年裏,詳細調查了王國現狀。下面如有說的不對,還請指出。”
“牧民放牧得不到士兵保護和保障,經常受到成群野獸甚至超凡生物襲擊和掠奪。牛、羊、雞三類牲畜,因爲奇觀【白骨墳丘】的腐爛擴張,導緻很容易生病,新的羊圈、牛欄和雞場至今沒有建起來。”
“農夫種植的隻有地瓜與小野菜,蟲害與鼠患日益嚴重,導緻幼苗大量受損,收成在持續下跌。糧食産量完全是依靠擴大耕地勉強維持,随時可能引發糧食危機。”
“白骨工匠隻會基本的木工和石工,堆砌簡易房屋與圍欄,連一條完整的水渠都沒有能力獨立完成,根本無法支撐農業體系的進一步運轉。礦業、冶煉和鑄造則是沒有存進,工匠們隻依賴于本能般的骨骼拼裝和連接。”
“士兵方面,軍官不具有基礎指揮能力,士兵缺乏統一訓練和組織。據我所知,有時候士兵小隊連狼群都無法擊潰,而且戰鬥折損率極高。”
“以上是最基本的幾個問題。”
貓草平靜地說:“國王陛下,您準備如何解決這些重大隐患?事後我也好對神明大人禀報記錄。”
一席話說得西奧多臉色難看。
他咬牙說:“我複活王國自有國情所在!這些問題不是一時半刻能夠解決的!先知你不知道具體情況複雜,有雙蛇帝國的貿易壓力,實在無法抽出人力……”
阿庇娅也出聲做和事佬:“先知,國王陛下也在努力治理國家,你也知道,白骨先民本身就是魯鈍的種族,優勢在于穩定和秩序……這些得慢慢來,急不得。”
貓草閉上眼深呼吸了兩口,然後她微微躬身:“請恕我剛才的無禮,我一時情急,也知道許多發展問題并不能一蹴而就。是我失禮了。”
她見好就收,讓阿庇娅稍微松了口氣。
“我聽牧民們說,他們缺一條骷髅犬,如果有骷髅犬的話,他們放牧會更加安全了。如果國王陛下能賜予他們這一便利,他們必定會感恩戴德。這樣的小問題如果能解決,我相信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對于貓草的暗示,西奧多心領神會:“這個,我一直在考慮,稍後我會核查王國庫存,問題将會一個個解決。”
于是,雙方的劍拔弩張,最後以牧民們獲得了骷髅犬而告終。
貓草倒也并非頻繁幹涉内政,她提出的建議和意見,也都是經過紮紮實實地考證後的問題。
隻是被一個外人這樣提出來,讓西奧多這位國王臉上挂不住。
他拿貓草沒有辦法,就去找殉神訴苦。
然後殉神就讓阿庇娅去處理這一問題,美其名曰,能者多勞。
阿庇娅也是漸漸體會到貓草這先知的厲害。
那位隐匿在貓草頭頂的堯神,就像是一個不可窺視的巨大黑影,籠罩在這個世界的上空。
誰都不知道,祂是否在注視着這一切。
光是其存在,就讓殉神大人長期隐匿,甚至用詞都不敢直呼堯神之名,連帶着讓阿庇娅也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
也許,這就是主神的神威吧。
阿庇娅想來想去,都沒有找到解決辦法。倒是随着不斷接觸,她漸漸與貓草熟絡——她是一個堅定而聰敏的先知,絕不是那種一根筋的狂熱者。
不久後,主文明的雙蛇帝國派來商隊。按照慣例,商隊将接收這裏的牲畜與糧食,并将屍體作爲等價交換物。
率領商隊的使徒布恩卻因牲畜與糧食的品質問題,隻留下了過去一半的屍體,讓西奧多氣得破口大罵。
“欺人太甚!這混蛋仗着背靠主文明,作威作福!什麽東西!”
貓草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安慰說:“國王陛下,對方如此無禮,實在令人憤慨。唯有王國變得強大,才能得到神明的青睐,不再受到脅迫。”
至少對外,貓草站在不眠者文明這一邊。
她說:“我建議,既然從帝國處得不到足夠的屍體補給,不如在王國境内自食其力。”
西奧多皺眉:“你的意思是?”
“組建軍隊,讨伐超凡怪物和野獸,挖掘地下巨獸文明骸骨,以及擴大養殖規模。”
貓草建議說:“三條路徑齊頭并進,短時間裏必定會迎來一次屍體增長。同時,這也是激發白骨先民們智力和覺醒能力的大好機會。”
阿庇娅這次站在貓草這邊。
西奧多反複思索之後,表示再考慮考慮。
直到下一年,再次被布恩頤指氣使的當面怒斥之後,西奧多臉色陰沉地回到宮殿裏,一把拔出寶劍:“讨伐,讨伐!王國境内,禁止有王國不認可的怪物存在!”
“沒有屍體,我們自己找!”
“地上,地下,我要看到到處都是我們的白骨士兵!我要整個世界,飄揚着王國的旗幟!”
西奧多滿臉殺氣,仿佛恢複到過去那個殺戮者。
阿庇娅看了看在一旁鼓掌點頭的貓草,又看了看眼神堅毅的西奧多。
她心裏有幾分古怪。
怎麽大家變成一夥的了?
還有,我這算不算完成了任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