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四 登高

“軍門!軍門!虜兵已經沖上來了!”一個提着長槍的軍士連滾帶爬地奔到門口大喊道。

衆将都看着張問的臉,而張問除了有點傷感,也沒有任何辦法,他提着劍從座位上站起來,鎮定地說道:“諸位将軍,最後一戰,能與各位并肩殺敵是我的榮幸。”

大夥紛紛操起兵器,跟在張問的身後,張問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無畏而堅定,在大夥的臉上回顧了一圈,最後向張盈伸出手,張盈甜甜一笑,把手放到張問的手裏,他們好像不是去厮殺,就像要去踏青。衆人走出門外,聚集了樓上剩下的所有人,張問的近侍加上一些部将和軍士,共計百餘人。

全部人都堵在了樓梯口,前面是三排拿着火器的親兵。“咚咚咚……”樓梯下面傳來了淩雜的腳步聲,敵兵越來越近了。衆人幾乎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盯着樓梯轉角處。人影一晃,一群身披鐵甲的敵兵出現在轉角處,頓時“砰砰砰……”火槍巨響了一通,下面傳來了一聲聲的慘叫,硝煙味非常嗆人。

敵兵踏着自己人的屍體,再次湧了上來。這時樓上的前排軍士抗着冒着煙的火铳轉身向後,後面的一排軍士端起了荷槍實彈的長火铳,對準那些虜兵,不足二十步的距離,“噼裏啪啦”抵住就打。

當第三排輪射之後,源源不斷的敵兵已經沖到了不足十步的地方!後面裝填火藥的軍士還在手忙腳亂,這樣快的三次射擊、其間的間隔時間太短了,短的都來不及再次裝填。

就在這時,張問舉起尚方寶劍,大喊道:“殺!”衆将提着将,沖了上去,頓時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拿着火器的軍士也丢下火铳,拔出腰刀,撲了上去拼殺。

張問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也從後面跟了上去,站到樓梯旁邊,他看準一個剛剛沖上來的敵兵,一劍就捅了過去。那敵兵剛剛沖上樓,周圍打鬥激烈混亂一片,還沒來得及觀察,就冷不丁看見一把華麗的劍向自己捅過來,躲閃不及,張問的劍已經“釘”地一聲刺在他的肚子上。張問的虎口一麻,居然沒有捅進去!這尚方寶劍雖然鋒利,捅鐵玩意還是差了點,重量不夠。

張問跨出一步,雙手抓住劍柄用力向前一推,依然沒有穿透盔甲,把那敵兵推得後退了幾步,“砰”地一聲撞在牆壁上,同時拿長槍想反擊張問,但是槍太長,兩人距離太近,沒法刺,“哐”地一聲在張問的盔甲上打了一下。這時隻聽得“撲哧”一聲,張問借助慣性,加上那敵兵的背已經抵在牆上,終于把劍鋒插?進了那家夥的肚子。

“啊!”被張問插穿肚子的虜兵眼睛裏全是恐懼。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聽見“哐”地一聲,整個腦子都在巨響,差點沒有被震暈過去。一把砍刀砍在了張問的頭上,鑄鐵頭盔沒有破裂,擋住了那一刀,但是已經被震落在地。

那敵兵正要對着張問的腦袋砍第二刀,張問的頭盔已經掉到地上,腦袋當然比不上刀硬,他急忙拔出長劍去格擋,“镗”地一聲,張問感覺手上一沉,手裏的尚方寶劍屬于輕型武器,完全格不住重刀的力道。張問的右腿急忙向後跨出一步,身體一轉,那刀身仿佛就像貼着自己的鼻子斬下去一般。說是遲那是快,張問完全顧不上後怕,馬上一個轉身,已經欺到敵兵的身邊,兩人近得幾乎要抱到一起了。

張問提劍正要捅他,卻現這厮照樣一身都是鐵玩意,離得這麽近完全沒有慣性力道,捅不進去,他驟然現那敵兵的面部沒有鐵玩意,便伸出手一把抓了過去,不知怎麽回事,手指抓到了敵兵的眼眶,張問馬上手指一用力,就摳進了那人的眼眶,一個眼珠子立刻廢掉,敵兵慘叫了一聲。張問的手指插進他的眼眶,抓住一塊血肉,死命向下一撕,頓時又一聲撕聲裂肺的慘呼,那虜兵臉上的一塊臉皮被硬生生給撕了下來,鮮血橫流,張問的手上臉上也全是血。敵兵帶着哭腔不斷地哀嚎。

“啊……”另一個虜兵從樓下端着一柄長槍向張問刺了過來,就在這時張盈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張問的身邊,一把抓住敵兵的武器,借力向後一帶,那敵兵不留神之下就向前撲倒,張盈的短刀已經準确無誤地劃向了他的脖子,一股鮮血彪了出來。

張問的頭盔已經不見了,一頭長頭散亂在肩上,滿臉的血污,說不出得可怖。剛才的幾個回合,他沒一次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劇烈的打鬥之後,他不停地喘着氣,嗓子眼喘得鹹,腦子裏嗡嗡亂響,可能剛才給震的,精神十分恍惚。

他昏昏沉沉地回顧四周,隻見空間狹小的樓梯口,因爲施展不開,雙方的軍士都穿着重盔,許多人受傷了都沒有死,而是相互擁抱着扭打、抓扯。

“啊……”一個叫聲把張問驚得稍微清醒了一分,他回過頭去,隻見一個親兵抱着一個敵兵,從城樓上跳了下去。

“撲哧撲哧!”不遠處好幾個敵兵正拿着長槍、刀劍對着一個倒在地上的明軍将領猛撮,血肉像淤泥一樣弄得滿地都是。沖上來的敵兵越來越多,張問身邊的将士減員十分迅,仿佛是轉眼之間,大半的人已經被砍成了肉泥。他左右回顧時,目光尋到了秦良玉,她手裏拿着一柄長劍正在忙着砍殺。周圍圍着許多敵兵,秦良玉奮力拼殺之下,仍然支撐不住,被圍得越來越緊,眼看就要死在亂刀之下。

張問大吼一聲:“救秦将軍!”然後提着劍沖了上去,他的頭在奔跑中飄了起來,上面的血水頓時甩在空中,行爲一點點紅色雨點。

“镗!”張問第一個沖上去,一劍砍在一個敵兵的肩膀上,同時身披重甲的身體也撞到了敵兵的身上,那敵兵被撞翻在地,張問身邊剩下的人也跟着沖過去,砍死了一些敵兵,被包圍的秦良玉這才跳了過來,和張問等人合在一處。一番拼殺之後,張問還剩下十幾個人,圍成一圈以背相抵作最後的掙紮。

就在大夥都準備要死的時候,突然敵兵中一陣混亂,隻聽見一聲暴呵,一個高大的大漢沖了出來,隻見那大漢身披明軍盔甲,身長八尺,面如刀削,燈籠似的大眼兇光暴射,手提一柄大砍刀,猛不可擋,砍起人來猶如切瓜一般。他的那把刀屬于短柄長刀,刀身又寬又厚,形狀如砍柴刀一般,又比柴刀大了幾号,刀柄用布條死死地綁在大漢的右手上,他雙手操刀,見人就砍,沉重的砍刀砍在敵兵身上,殺傷力極大,不死也得被撞斷骨頭。

援兵來了!一個念頭立刻閃到張問的腦子裏,他激動得幾乎要哭喊出來,大喊道:“張問在此!”

那将領聽到張問的喊聲,喊道:“末将營兵遊擊周遇吉,奉皇上聖旨,增援張大人。”

京營遊擊周遇吉,張問倒是聽說過,隻是沒見過面,不認識。之所以聽說過周遇吉,是因爲這個将領和其他京營将領出身不同,幾乎所有京營将領都是世襲或者是憑借關系做的将帥,而周遇吉完全是憑借戰功由士卒提升到的遊擊将軍,深受下層士卒的擁戴。

周遇吉勇武非常,他的兵也個個彪悍,殺得樓上的敵兵哭爹喊娘,城樓上的戰局馬上生逆轉,明軍成了絕對絕對優勢的一方。不到兩炷香時間,周遇吉的援軍就以絕對優勢兵力圍住了沖上樓的這股虜兵,将其全部殲滅。

這時周遇吉走到張問面前,看了一眼張問手上提着的血淋淋的長劍,尚方寶劍,立刻抱着大刀執禮道:“末将周遇吉,拜見張大人。”因爲刀柄被綁死在他的右手上,周遇吉一時也沒法收刀。

張問将劍放入劍鞘,急忙扶起周遇吉,聲音有些沙啞道:“若非周将軍援救,本官命休也。城下戰況如何?”

衆人一起走到城台上,隻見左安門城下的明軍陣營依然未破,城中的敵兵仍然在猛攻陣營;而城牆上的防禦體系原本已經被建虜消滅,這才殺到了城樓上的,但是周遇吉從牆梯殺上了城牆後,已經奪回了城樓、控制了東西兩處牆梯,城牆上的敵兵被壓縮到了西面靠近永定門的那一邊,雙方還在厮殺。

張問看了一會,松了一口氣道:“周将軍來得及時,否則左安門已經淪入建虜之手!”

周遇吉那對眼睛真是大,和牛眼睛一般,還有嘴也很大,很厚的嘴唇完全影響了他的美觀,本來一張方正的臉,因爲眼睛和嘴的不協調變得有點醜陋。周遇吉說道:“建虜圍左安門的時候,皇上得到了消息,聽說張大人爲了奪取永定門不惜代價,隻留下幾千人防守中軍,又遭受數倍敵兵的圍攻,皇上擔心張大人的安危,遂親自下旨末将帶京營一部出宣武門增援張大人。一切都是皇上英明決策,末将隻是奉旨行事而已。”

張問聽到這裏,心道:皇上心如明鏡,他呆在皇宮裏基本不出來,但是對下邊這些人卻是看得明白,否則皇上就不會點名要周遇吉來了。

如果出來增援的京營軍隊是其他某部,張問可不認爲他們能強攻上城牆,恐怕現在自己已經魂歸九泉……整個京營,能打的大概就隻剩周遇吉這一支人馬,其他部隊都不太中用,現在都龜縮在内城上,負責城防。

從城樓上居高臨下,隻見西牆上的敵兵寡不敵衆,漸漸不支,正在向永定門那邊退卻。不多一會,那些建虜兵又奔了回來。張問極目遠望,見永定門那邊的城牆上密密麻麻的人馬向這邊沖了過來,看衣甲和旗幟,竟然是明軍!

明軍出現在西牆上,那麽永定門已經拿下了!?張問頓時哈哈大笑,站在這高高的城樓上,開懷大笑,感覺是相當得好,一股王霸之氣擋也擋不住,在張問的胸中回蕩。

城上的虜兵被城牆兩邊夾擊,無處可去,他們現在也體會到了插翅難飛的絕望,擠壓之下,許多虜兵從城牆上摔了下去,高大的城牆比京師裏的閣樓還高幾倍,摔下去隻能變成肉餅。

就在這時,突然看見一個明軍軍士提着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大聲高喊道:“老子要高升了,老子要财了!”建虜的殘兵敗将看見那個頭顱,許多人都跪倒在地,扔掉了武器。

張問愕然道:“快去問問,砍了誰的腦袋,不會是代善吧?”

不多一會,一個軍士向樓上喊道:“軍門,砍了一個貝勒的腦袋!隻有十幾歲,是努爾哈赤的一個兒子!”

“不是代善啊……”張問心中有些小失望,不過代善那是這麽好被抓住的,能殺一個貝勒已是不小的本事了,于是笑道:“取級的那個兄弟,還真是要升官财了!”

……

八月二十五日,一支約三萬人規模的勤王援兵第二批到達京師,駐紮在了德勝門外,此後的幾天時間内,距離京師較近的各地援兵紛紛趕來了。建虜有被分割殲滅的危險,于是撤出了京師,向薊州方向退卻。京師滿城争相慶賀,雖然建虜還在關内,但是京師的危險已經基本解除。

張問在中軍大營協調各部人馬,分兵進擊昌平、順義、通州、香河等周邊城池。因爲永定門一戰,他的名聲鶴起,得到了各地将帥的認可,調動兵馬就更加容易了。他正在帳中和衆将商議對敵方略時,隻聽見帳外高喊道:“聖旨到!”

張問急忙率領衆将迎出大帳,隻見來了兩隊人馬,一隊太監、一隊錦衣衛,站在正中的太監是劉朝(聖夫人客氏的心腹太監)。錦衣衛和太監分别站列在兩邊,張問等人和劉朝交換了位置,讓劉朝站在北邊的大帳門口,衆将站到下面。

衆人跪倒在地聽旨,劉朝昂挺胸地緩緩展開祥雲黃絹,念道:“制曰:建虜犯境國之大患,左副都禦史張問臨危受命、兼領勤王總督,痛擊虜兵……旨調撥内帑銀兩,犒賞衆軍,宣張問即刻進宮面聖。欽此。”

衆人高呼萬歲之後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劉朝走上前來,滿臉笑容地說道:“咱家真得賀喜張大人啊,這回您的聖寵恐怕世上都無法仰望了……”

張問忙說道:“下官身爲大明的臣子,食大明的俸祿,忠君報國份内之事耳,不敢邀功。”

劉朝搖搖頭,對張問冠冕堂皇的官腔不作理睬,隻說道:“大人這就随咱家進宮去吧,皇爺可是迫不及待要見您呢。”

張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盔甲,說道:“可否容下官回家換身衣服再去?”

劉朝唉了一聲,說道:“就穿這身盔甲,還換什麽衣服,剛才咱家不是說了嗎,皇爺想盡快見到您,走吧。”

張問這才和衆将道别,應酬了一番衆人的道賀,然後騎馬跟着劉朝等一行人進城了。走到左安門門口,張問從馬上下來,正要去解佩劍,這時一個太監走到門口說道:“口谕,說給張問聽。”

張問忙跪倒在地,太監說道:“張問之忠心日月可鑒,朕心甚慰,爲朕信任之臣,準張問佩劍入宮;爲朕之肱骨之臣,恩準他宮中行馬。”

“臣……不敢!我朝未有大臣敢仗劍面聖的先例,臣非亂臣賊子,豈敢以兵器近天子?”張問動容道,急忙要解腰上的佩劍。

太監又道:“張問,這是聖旨。皇上說了,張問的劍是朕給他的,讓你帶着,是要你明白皇上的心。明白嗎?”

張問心下有些恐慌,正如他剛說的,明朝開國兩百餘年,沒有哪個大臣有帶劍進宮的先例,極可能被彈劾謀逆。但是這是聖旨,皇帝讓這麽幹的,暫時大臣們拿張問沒辦法,頂多罵罵皇帝,張問也不敢抗旨。

他突然有個不祥的預感,如果朱由校駕崩了以後,自己會是什麽下場……

誰也無法預知身後事,張問顧不得多想,抗旨是實打實的大罪,他隻好遵旨行事,帶着劍騎着馬進入紫禁城。而劉朝等人隻有步行的份,他們在騎馬的張問傍邊步行,自然感覺非常之不爽,就像是侍從馬夫一樣。

太監們将張問帶進了景運門,景運門後面是後宮所在,張問忍不住問道:“皇上在哪裏召見微臣?”

劉朝用手帕擦了一把汗,喘着氣說道:“養心殿。”

張問隻得騎着馬緩緩在後宮中行走,後宮有許多來往的宮女,見到有個身披盔甲帶着兵器的男人在後宮裏騎着馬行走,吃驚不小,紛紛低頭垂手讓到道旁,也不時拿眼偷看張問。張問嘴上有一行胡須,很明顯不是太監,宮女們小聲議論,有消息靈通的低聲說道:“他是皇後娘娘的姐夫張問,剛打了大勝仗,把建虜從京師趕出去了,皇上準他宮中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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