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确信那自稱劉铤的人肯定是他,不然誰沒事冒充他跑到軍營門口來找抽?張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步便向帳外走去。一旁的侯世祿和朱彥國有些郁悶,寬肩侯世祿很不爽地嘀咕着:“劉铤不就是在遼東連吃敗仗,被抓到诏獄裏那人?他現在是怎麽職位,需要軍門和末将等一起迎到營門外?”
朱彥國白了侯世祿一眼,說道:“我說你腦子笨你偏不承認,很明顯劉铤是軍門的好友嘛,當然就對劉铤更熱情了!”
張問:“……”這厮說得太明白了。如果是文官交往,有些東西大家心裏清楚,卻是不用說出的。
不過張問也不和他們這般武将計較,大步走了出去。連總督軍門都出去迎接了,侯世祿和朱彥國隻好跟在張問後面。
營地上火光通明,四處都燃着篝火,陣營邊上還點着一排排的火把,火光點點排列規則,和夜空中點點的繁星相互呼應,十分壯觀。
張問一行人走到營門,隻見明亮的營門外站着兩個人:一個醜臉大漢,人高馬大的恐怕比張問後邊的兩個壯漢總兵還要大出一圈,不是劉铤是誰?另外一個也是根大漢,正是劉铤的兒子劉彪,以前找過張問想救他父親,所以張問也認識劉彪。
劉彪當然也認識張問,見到張問出來,二話不說,十分幹脆地跪倒在地,通通通磕了三個響亮的頭,說道:“張叔救出家父,侄兒先給您磕三個響頭做見面禮,天在上地在下,侄兒說過的話,但凡以後張叔有用得上侄兒的地方,刀山火海侄兒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張問忙上前兩步,扶起劉彪,“我可舍不得讓你上刀山下火海,快快請起。”
劉铤見張問不顧身份,親自迎接到營門口,熱情可見一般,并沒有因爲劉铤落魄就冷落了他。劉铤面上的表情也有些動容,張問知道這漢子心腸還算直的,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恐怕分得很清楚。劉铤歎了一氣,說道:“人情冷暖,格老子的,倒黴的時候才看得清人!”
張問笑了笑,心道老子把你從诏獄裏撈出來,那可是救命之恩,這劉铤嘴倒是硬,“大恩不言謝”,他還真是一個謝字都沒有。不過張問覺得辦了這件事,劉铤完全可能成爲自己的死忠。
張問攜了劉铤的手,很親切地說道:“劉将軍剛從天津過來,車馬勞頓,到帳中休息休息。”
诏獄是錦衣衛北鎮撫司诏獄,地點在天津,并不在京師。
這時張問就近觀察了一下,現劉铤因爲有張問的熟人關照,身上果然沒有傷痕,不過就是面容神情有些憔悴,任誰被人關在牢裏幾個月,恐怕都會這樣。
劉铤進了營門,張問又給他介紹了侯世祿和朱彥國二人。侯世祿笑道:“我和劉兄是熟人,去年我就在遼東,劉兄也在遼東,打過不少交道。”
“侯賢弟現在做到宣府總兵了?牛氣啊。”劉铤應酬了一句。二人都是武将,所以以兄弟相稱……很明顯,劉铤和侯世祿的關系,根本比不上和張問的關系,所以有時候稱兄道弟的不一定就代表情同兄弟。
“慚愧慚愧。”侯世祿随口應酬着。
幾個人一起走回大帳,張問是軍門總督,當仁不讓自然就是坐了上,雖然他的年紀最小。而其他将領則坐在兩邊,劉彪侍立在他爹的身後。張問見狀說道:“你們半夜才趕到,肯定餓了,一會等肉烤好,吃點東西喝點酒,劉彪,你也坐下,你不會要站着吃東西吧?”
劉彪這才道了一聲謝,坐在劉铤的下側。
就在這時,軍士們端着一盤一盤的烤肉上來了。這肉已經切碎了的,盤子上放着筷子,夾着吃便是,倒不像有些部族是邊吃邊用刀子切。
“來,吃,養足了精神,明兒還有仗打。”張問拿起筷子說道。
張問這句話說完,心裏面就尋思,劉铤現在剛從诏獄裏出來不久,除了他的兒子,完全就是光杆,連個親兵都沒有,我還想着讓他打前鋒,直接破了左安門外的建虜陣營呢……卻不知道另外兩個總兵願不願意誠心分點兵馬出來讓劉铤率領。
劉铤聽到有仗可打,和張問一般心思,他自個沒兵,确實是個麻煩事……劉铤又非常想在京師打個勝仗将功補過,他雖然從诏獄裏邊出來了,可身上的罪名還挂着,隻有立了一個功,以後才好說話辦事。
張問想了想,說道:“秦良玉還被圍在左安門,咱們得盡快策應她才是,萬一延誤了戰機,局勢還真有點麻煩了,明天得繼續進攻左安門外的建虜陣營……現在我們又多了一員大将,可劉将軍沒有兵馬,我這裏倒是有幾十個家丁護衛,可以調給劉将軍做親兵。我看這樣安排,二位總兵從本部人馬從各調五千騎兵給劉将軍,明日我們便全軍出擊,三位将軍組成左中右三面進攻,一定拿下左安門!”
侯世祿有點不爽道:“我們各調五千騎兵,那劉将軍就是全騎兵隊伍了,讓劉将軍打前鋒麽?”
張問道:“你們三人各帶兵馬,以劉铤所部爲中路前鋒,如果破陣,再一起掩殺,三位領受同樣的頭功。”
侯世祿嘀咕道:“劉铤和軍門交情匪淺啊……”
張問立刻拉下臉來,“侯将軍,你們要明白,取勝才是最大的目的,軍功卻在其次!如果明日調配給劉铤的部将作戰不力,臨陣退縮,本官醜話說在前頭,一定按軍法處置!你們好自爲之!”
張問将筷子丢在盤子裏,喊道:“來人,爲劉将軍父子安排帳篷。”說罷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時間不早了,諸位養好精神,明日決戰!”
……
第二天一早,衆軍吃過早飯,張問下達了命令,讓大同兵主力在左,宣府兵主力在右,劉铤騎兵在中,中軍在後,組成密集的四個方陣,向前開拔。
行軍不長時間,就看見建虜陣營進入了視線。明軍繼續向前緩緩推進,然後和建虜兵兩陣對圓。張問騎在馬上,看見建虜那邊人馬甚衆,刀槍林立,略一估算,好像遠遠不隻一萬多人……可能建虜又在城外新增了援軍要準備對付張問。
而鎮守在左安門城上的秦良玉部,因爲隔着護城河,無法攻擊城外的建虜,而且城牆上、城中還有建虜時刻威脅城樓,所以秦良玉軍基本上幫不上張問的忙。
于是兩軍對峙,實際上等于是硬碰硬,沒有多少招式可言,誰夠狠誰就是老大。
張問回顧左右,隻見明軍陣營嚴明,到底是久經戰陣的邊軍,沒點戰鬥力在邊關是震不住場子的。陣營中旌旗獵獵,迎風飄蕩,份外壯觀;等張問下令前鋒破陣時,陣營前排那些抱着巨大号角的軍士鼓漲着腮幫,吹起了号角。
蒼勁的号角聲回蕩起來,戰場兩邊,黑壓壓的全是人馬。而不遠處那高聳宏偉的京師城樓,就像大山一般地矗立在天地之間。風帶起的沙塵在空中彌漫,讓巍峨的城樓朦胧不清,就在籠罩在天庭的薄霧中一般。
“轟轟轟……”火炮咆哮起來,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就像打雷,又像冥冥中有神獸在張口怒吼。
按照既定方略,明軍前鋒由劉铤率領,向建虜陣營沖了上去,隻見黑壓壓地一片人馬蔓延過去,就像洪水一般,馬蹄踏得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兩軍接敵,人馬沸騰,殺聲驟起,傳過來的隻有嘈雜聲,根本聽不見人們在喊些什麽内容,就像在擁擠的鬧市上一般熱鬧,聽不清楚具體說話聲。
張問很是緊張地注視着戰局的發展,如果劉铤能夠沖破敵營,主力再掩殺過去才能有效;要是他沖不破,打來打去還不是分不出勝負,無法剪除城樓前這支該死的敵兵!
隻見兩股洪流之間,劉铤仿佛一顆釘子一樣,一釘就進去了,根本沒有人能擋得住他。張問見狀忍不住贊道:“果然勇猛無雙!撕開!撕開那個口子,就可以破陣!”
但是情況卻很郁悶,劉铤和少數騎兵雖然釘進去了,但是大部人馬卻還在外邊。隻有劉铤那一小隊人馬殺進去根本對大局沒什麽效果,就像一顆釘子丢進水裏,連叮咚一聲水響都聽不見。成千上萬的人馬擺在一起,就像一股洪流一般巨大,一隊人馬在洪流一般巨大的地方,顯得那麽渺小……
“後面那些人馬在搞什麽!怎麽不跟進去!”張問急得破口大罵。
張問坐在馬上屁股都擡了起來,真是腳趾頭都抓緊了,但是也無濟于事。張問見劉铤殺進去之後,後面的口子很快合攏,根本就失去了機會!他冷靜下來,忙下令道:“鳴金收兵,全軍戒備!”
鑼鼓一響,旗手也開始舞動旗幟,漸漸地沖上去的前鋒騎兵開始撤退,他們邊打邊退,戰場上亂糟糟的,殺得一片狼藉。張問幾乎要站起來了,極力搜尋着劉铤的身影,可人馬太多,而且越來越混亂,張問的視線跟丢了劉铤的位置,再也找不到了。
明軍騎兵從陣營左側向南撤退,建虜兵也追殺了上來,陣營中的火槍噼裏啪啦亂響起來,煙霧彌漫。
張問和侯世祿朱彥國分别指揮着各自的方陣進退沖殺,撤退的騎兵繞着中央陣營轉了半圈,追殺的建虜騎兵已經和步軍打将起來。明軍騎兵又分批回頭沖殺,一時戰場上打得非常激烈。刺眼的陽光下,巨大的人馬洪流中,仿佛所有地方的刀槍都在舞動,反射着陽光閃來閃去。
這時張問聽見不遠處的侯世祿喊道:“軍門,咱們邊打邊撤吧,建虜不會追得太遠。”
張問沒有理他,心道老子費了不少勁才把劉铤從诏獄裏撈出來,剛弄出來一天,就玩完了?他現在對侯世祿他們非常不滿,在張問眼裏,死十個侯世祿都趕不上一個劉铤。
張問心下焦急,劉铤陷在敵營中,就算勇猛無比,能撐多久呢?就是别人伸着脖子讓他砍,手砍斷了也砍不完啊。
就在這時,突然亂軍之中飛出一個人來,那家夥在空中像小鳥一般飛了好長一段路,才“砰”地一聲血肉模糊地摔在地上。“咔!”一騎建虜兵連人帶馬一下子從中間像劈開的竹子一般分成兩半,血雨翻飛中,隻見一個渾身是鐵的大漢騎着馬躍了出來,手裏揮舞着一把大刀!
“乓!”隻見劉铤的刀背打在一個建虜的胸口上,那兵立刻像安裝了彈簧一般“呼”地一聲就倒飛了出去,“砰砰砰……”那飛人将好幾個騎兵撞下馬去,這才停止了飛行,摔在地上像一個球一般滾了起來。與此同時,劉铤的大刀借刀背一拍的力道,橫掃了半圈,黑漆漆的刀光閃出,好幾個頭顱就直接從身子上離開了,鮮血像壓爆的橘子一般亂飚。
劉铤後面跟着他的兒子,左手提着一把短柄長刀,右手拿着一根馬叉,幹起架來跟叉魚似的。可憐張問調給劉铤的那幾十個侍衛,已經剩下不到一半了。
劉铤不善謀略這點已經在遼東證實過了,但是他當然不是傻子,大部隊都撤了,他不可能還一個勁地沖,很明智地殺了回來。
“張大人,我回來了!”劉铤也看見張問正一個勁地向自己揮手,便大喊了一聲。
張問十分激動,都不知說什麽話了。
他見劉铤已經回來了,就下令全軍向南轉戰。雙方打了半天多,一直打到下午時分,轉戰了十幾裏路,這才相互脫離了戰場。
衆将各自收攏部下,整頓隊伍。而劉铤卻在侯世祿和朱彥國面前破口大罵起來,這四川話罵起來,張問也聽不全懂,大概可能就是問候他們家裏各種女性親屬。
罵了一陣,劉铤又氣憤地說道:“那幾個帶兵的将領是咋回事?老子都身先士卒沖進去了,怎麽不跟過來!你們宣府大同不是九邊軍隊嗎,怎麽也怕死成這個樣?”
張問策馬過去,問道:“劉将軍,你的身後最近的是哪個将領?”
劉铤左右看了許久,指着遠處一個将領道:“就是那厮,我也不認識,不知道叫啥名字。”
張問指着那個将領,冷冷道:“來人,把他給我綁了!”
侍衛們有張問的命令,沖将過去,旁邊那些人也不敢阻攔,那将領隻得束手就擒。待那将領被綁了過來,張問唰地一聲拔出閃亮的尚方寶劍,那人見狀急忙跪倒在地,“軍門……”
侯世祿急道:“大人,孫骠統罪不至死啊!”
看來這厮是侯世祿的人,一下子就被他叫出了名兒。張問冷冷道:“昨天本官就說了,臨陣退縮者,軍法.論處。你别怪本官,本官這是在幫你,我隻殺你一個人,到時候就說你是戰死的……如果本官上報過去,按照上個月皇上親自下的诏書,臨陣退縮者誅九族,孰重孰輕你自個掂量!”張問并沒有拿尚方寶劍直接把他捅死,這種寶劍用來殺人實在很浪費,雖然它很鋒利,張問喊了一聲,“來人,把他拉下去,砍了!”
侯世祿一聽張問要來真格的了,急忙跪倒道:“軍門息怒,等等!”
張問看着侯世祿道:“怎麽?你是要我将他臨陣脫逃的事兒報上去?”
侯世祿哭喪着臉道:“這孫骠統跟着末将許多年了,鞍前馬後忠心耿耿,您看在末将的份上,饒他一條性命吧!孫骠統作戰勇猛,他是一時糊塗,以前不知殺過多少敵寇,絕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這樣的人不死在戰場上真是……”
張問心裏沒想着要殺孫骠統,本來這兵馬東拼西湊的弄到一起,指揮調動就有困難,如果這時候再殺了總兵官侯世祿的人,顯然于軍不利,會産生更大的隔閡和矛盾。
不過張問依然闆着臉道:“不管他以前殺過多少敵寇,如今就因爲他一個人影響了整個戰局,死也難贖其罪!如果今晚左安門就被建虜攻破,秦良玉的兩萬條性命,找誰算去!如果左安門失陷,建虜完全控制了城防,外城幾十萬百姓,找誰負責去!他孫骠統一個條性命,算得了什麽?”
被五花大綁的孫骠統聽罷張問的話,煞白了一張臉:“末将該死,末将知錯了!”
侯世祿急道:“大人,您留他一條性命吧,大人!”
張問這才一副猶豫的樣子說道:“好,念在侯将軍求情的份上,他的性命暫且記下,讓他多活一天。明日我們再攻左安門,如果打了勝仗卻殺大将、自然不吉利……侯将軍,如果還有人臨陣脫逃影響戰局,那就無話可說了吧?”
張問手裏拿着尚方寶劍,誰也拿他沒辦法,侯世祿見他剛才好像鐵了心要殺孫骠統,心裏也是又急又悔,這時張問松了口,侯世祿顧不得許多,先答應了下來,起碼孫骠統不會馬上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