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三 懷柔

方家一事就這麽過去了,此時山海關的邊報卻引起了明朝廷核心的一陣恐慌——建虜欲用兵朝鮮、聯盟蒙古諸部。對于魏忠賢來說,恐慌的原因是擔心自己的地位不保,因爲這樣迹象很明顯地表明建虜想要劫掠關中。聯盟蒙古,既可以“合縱”,又可以打通與關中連接的道路,爲借道攻擊創造條件;意圖征服朝鮮,既可以取得更多的糧食供應,又可以消除後患。

魏忠賢急沖沖地來到内閣,找首輔顧秉鐮出謀劃策。卻見内閣值房裏,除了顧秉鐮,幾個部堂大人也在,他們也在商量這事兒。

這些權力核心的官員,有的是完全投靠了魏忠賢、如兵部尚書崔呈秀,其他的雖然沒有唯魏忠賢馬首是瞻、但也對魏忠賢表示了尊敬之意,這才有機會上位。所以當魏忠賢走進來的時候,官員們紛紛見禮,禮節上恭敬不已。

魏忠賢也顧不上禮節,焦急的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照這樣下去,咱家瞧着建虜還真有膽兒到京師來,大夥議出什麽法子沒有?”

部堂官員都看向顧秉鐮,顧秉鐮皺着眉頭,眉間三道豎紋給人嚴肅穩重的感覺,他有些勉爲其難地說道:“魏公說得不錯,照這樣的迹象看,建虜極可能入關劫掠。咱們幾個人議出了些法子,現在派兵支援朝鮮已經來不及了,關鍵是對蒙古方面的态度,強硬還是懷柔,咱們有些分歧。”

魏忠賢道:“都有些什麽法子?”

顧秉鐮道:“戶部尚書田大人覺得東夷和蒙古早已眉來眼去,而且在北邊建虜已經有了優勢,蒙古爲了生存不會誠意與我大明爲盟,行款是肉包子打狗……”

這時崔呈秀迫不及待地就把話頭接了過去:“幹爹,咱們可不能坐視建虜這麽折騰。您想想,要是讓蒙古人和建虜撮合到了一塊兒,建虜騎兵繞道蒙古攻擊關内,可不是省事多了?”

崔呈秀口不擇言當着這麽多朝廷重臣、厚顔無恥地直呼魏忠賢幹爹,頓時引來了幾道鄙夷的眼光。大夥投靠魏忠賢那是沒辦法的事兒,可也别做得太過分了不是,讀書人的風度完全給這厮踐踏了!

但是魏忠賢不這麽認爲,他聽了崔呈秀的話,覺得這麽多大臣,還是崔呈秀最忠心,凡事最先想到的還是咱家。

魏忠賢便說道:“崔呈秀說得不錯啊,要是建虜打到京師來了,張問一黨不得往死裏栽贓咱們?到時候彈劾的奏章都能把咱們給淹了!”

戶部尚書道:“魏公,這會兒不論建虜是不是要打京師,咱們都沒有辦法了,隻能把心思用到抵禦敵兵、減少損失上才是明智的法子。下官覺得,對蒙古議款毫無用處,反而會增加戶部的财政負擔,不如把錢用到邊防和軍備上去。”

崔呈秀一臉不爽道:“田大人!你眼裏究竟還有沒有魏公公?這事兒不是明擺着的嗎,隻要建虜一到京師地界,對咱們就非常不利!這點你沒看到?”

崔呈秀個子矮小,其貌不揚,可說起話來倒是擲地有聲、振振有詞。

相比之下,内閣首輔顧秉鐮卻是個老油條,一開始說了幾句廢話,根本不表明自己的立場,或許他已經有了立場,但也要借田吉的觀點來表達。反正不對蒙古行款,是田吉說出來的,并不是他顧秉鐮的主張。

田吉看樣子要正直一些,當然也要傻得多,冠冕堂皇地說這樣的話,好像隻有他自己心裏想着國家、别人都在謀私似的,完全是得罪人的幹法。果然田吉和崔呈秀幾個回合的交鋒,就說了幾句話,魏忠賢立刻就覺得崔呈秀忠心、田吉忠心不夠。

田吉四十多歲的樣子,飽讀詩書,很年輕的時候就中了進士、滿腹經綸,當初還做過庶吉士。由于前邊的路走得很好,他心裏自然就多少有些抱負,又不太圓滑,當然就犯了一點毛病,給魏忠賢等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你哪隻眼睛看見老夫心裏沒有魏公了?老夫可不像有些人,專門顧着溜須拍馬,一點有用的建議都沒有!誰都知道建虜打到京師來不好,但是對蒙古行款就有用了嗎?沒有用的事兒,做它幹甚?”田吉瞪眼吹胡子地大聲說道。

崔呈秀冷笑道:“我看你不是不想溜須拍馬,而是别有異心!”

“崔呈秀,你休得血口噴人!”

崔呈秀指着田吉的鼻子罵道:“你戶部拿不出錢,就不顧魏公的大計?那你還占着戶部堂官的位置幹甚,拿你有什麽用?”

田吉氣得滿臉通紅,怒道:“你說我沒資格做戶部尚書?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夠了!”魏忠賢拉長馬臉,生氣地說道,“吵吵吵!吵來吵去管什麽用?你們倒是拿出好點的法子出來呀!”

顧秉鐮這時才說道:“是老夫無能,不能協調各部堂官,老夫有責任。”

魏忠賢看向顧秉鐮:“顧閣老覺得這事兒應該怎麽辦?”

顧秉鐮愣了愣,要是心裏話,他的看法和田吉相同,争取蒙古,大明對建虜根本沒有優勢,拿錢糧去浪費是無用功。可剛才顧秉鐮已經看出來魏忠賢的态度了,魏忠賢不想建虜從蒙古那邊繞過來,所以要想盡辦法阻止。更有崔呈秀竟然把田吉的意見說成是有異心!

于是顧秉鐮也不太想表明真實态度了,一則根本沒有用,想當初他堅決主張把張問捧上去,魏忠賢還不是不同意;二則可能被懷疑有異心。這樣吃力不讨好的事兒,顧秉鐮不太想幹。

見魏忠賢逼問,顧秉鐮隻好說道:“就咱們現在的處境來說,自然應該拉攏蒙古,盡可能地阻止建虜的攻勢。可這樣的辦法有些困難,朝廷财政緊張咱們不說,行款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肯定會遭來非議……站在蒙古的立場上看,咱們大明眼下武力不濟,連吃敗仗,從薩爾浒之戰後,再沒有什麽勝仗,所以對蒙古沒有多大的威脅;相反,女真人氣勢洶洶,吞并了遼東大片土地,如此攻勢之下,蒙古極可能屈從,所以這事辦起來也有難度。”顧秉鐮話鋒一轉,又說道,“當然,難處是難處,隻能這樣才對我們最有利,就得先想想法子了。”

顧秉鐮的一番話,其實就是廢得不能再廢的廢話,沒有一個字有用,但是讓人聽起來很是實心,魏忠賢聽罷就覺得還是内閣首輔有見識,對什麽事兒都看得透徹。他便說道:“顧閣老說的才是實在的話,你們争吵那些有什麽用?趕緊拿出個章程來,盡快訂出方略。”

顧秉鐮又說道:“魏公,訂出章程還不到時候。這事兒得讓皇上首肯之後才能辦。”

魏忠賢恍然大悟,立刻點點頭。說了半天,怎麽把皇上給忘了?在咱們大明朝,皇上經常被罵、被質疑,但是皇權的地位那是沒得說,什麽事皇帝不同意就别想辦成。

于是一通争吵不歡而散,魏忠賢把山海關的消息呈報皇帝去。讓魏忠賢沒意料到的是,這次皇上下旨說要廷議。這種情況真是不容易,朱由校這皇帝當了快三年了,平日裏都隻顧玩他的,他親自關注過的廷議沒過三次!

陰曆五月十五,端午節剛剛過去十天,皇帝诏京師四品以上京官到文華殿廷議。張問是三品官,雖然眼下沒有什麽實際的職權,但這種朝會也是要參加的。他換上了大紅色的官袍,在家裏收拾一新,因爲面容俊朗,穿上這種顔色的衣服,看起來更加俊俏,像個新郎官似的。他的身體還沒有發福,腰上無多贅肉,所以這種官袍的腰帶更顯寬松,松垮垮地掉在腰上晃蕩,很影響行動,張問平時是不太喜歡穿這身衣服的。

張問坐着轎子,由一衆男女侍衛護衛出門,一行儀仗從偏僻冷清的胡同出來,向北走,越來越熱鬧。走到棋盤街的時候,更是人山人海繁華之極。棋盤街在燈市旁邊,挨着紫禁城,恐怕是京師最繁華的商業街了,這地方的店鋪簡直是寸土寸金。

從棋盤街出來,東華門就不遠了。東華門就在紫禁城的東南角,文武百官平日裏上朝一般就從這裏進去,并不是走午門。進入東華門,入眼處就是一條河,稱爲玉河,玉河上有一道漢白玉的橋梁,就是望恩橋。張問是步行過的望恩橋,禁城行轎行馬,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幹的事兒……魏忠賢好像在宮裏就是坐轎。

文華殿離望恩橋不遠,過橋走一會就到了。從文華門進去,隻見大殿中已經站了許多官兒,紅通通的一片,煞是喜慶。兩京的官員是上萬人,在京師的四品以上的官員上百人,于是今天這個廷議,倒是十分熱鬧。

廷議一般是分部堂進行,不過這種關系整個朝廷政略的事,也就在禁城中集體讨論。皇帝是不用參加廷議的,隻需要等待廷議結果,有分歧才讓皇上裁決。不過今天的廷議,算是朝會了,朱由校也有到場。

有司太監唱詞之後,朱由校登上禦座,衆官按禮行朝禮,三叩九拜之後,按秩序站位。剛才朝禮的時候,魏忠賢回避得遠遠的,不然會被彈劾故意接受百官朝拜,等大夥都站起來了,魏忠賢才跑回朱由校的身邊,侍立在禦座之旁。

魏忠賢附耳過去,聽朱由校說了幾句話,然後對百官朗聲說道:“皇上說,前些日子張問上書言建虜威脅京師,布呈方略,皇上已下旨照辦,問内閣和各部堂官,辦得如何了?”

這時顧秉鐮從闆凳上站了起來,因爲他是内閣首輔,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會被賜座。這個情況從嘉靖時就有了,不過内閣的實際狀況卻和嘉靖時已經完全不同:嘉靖、萬曆前期時内閣權力極大,統率百官,現在的内閣……

顧秉鐮奏道:“禀皇上,臣等正在全力照辦,隻是鑒于朝廷實情,進展不甚順利。今年的稅銀還未收齊,許多年前預算都未有銀子到位,這種突發事件,更是無處抽調錢糧;邊關多事,西南、東南、各地叛亂也還未完全解決,抽調大軍困難;具體如何布置,也分歧頗多。請皇上明鑒,這件事絕非短時間内可以辦妥的。”

張問聽罷立刻說道:“臣有話要說。”

得到朱由校同意之後,張問便從中間的人群裏挪步走出隊列,抱着象牙牌說道:“元輔所說的辦法,微臣不敢苟同。牽制建虜後方,爲什麽非要耗費巨大實調朝廷兵馬?隻需要一個人就可以辦成的事,爲何要這樣麻煩?”

開玩笑,什麽理由都讓他們說了,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有這麽輕巧的事嗎?

張問一說話,立刻就有一些蘇杭書院派的文官表示附議。

這樣的狀況讓魏忠賢一黨的人十分憤怒,崔呈秀第一個站出來指着張問的鼻子說道:“一個人就辦成?張問,你好大的口氣,不知那個人是有三頭六臂呢、還是神仙下凡?你倒是說說看,什麽樣的人有如此能耐!”

張問不慌不忙地說道:“下官正要給兵部推薦一個人,劉铤。朝廷隻要給予劉铤一定的權力和錢糧,讓他去遼南自己招募兵丁、布置安排,就完全可以勝任。既省事又省心,還能爲朝廷辦好事,爲什麽不用這樣的辦法、而非得要四處抽調用你們自己的人?”

此言一出,許多官員都在心裏尋思,這個劉铤已經實打實地犯了事,诏獄裏蹲着,張問還真想使勁把他撈出來?

這是一種态度,張問要表明對自己人關照,他需要有這種态度,才有建立黨羽勢力的潛質……雖然大夥都嚷嚷着不朋不黨,可真正混朝廷沒有左右上下的關系真能混得下去嗎?

崔呈秀聽罷吃驚地說道:“劉铤已經獲罪下獄,你想包庇罪犯?”

“劉铤是有罪,這點不假。但是在朝鮮、薩爾浒等戰争中,劉铤對大明的功勞,是可以抛之不問的嗎?劉铤熟悉遼東,又是沙場老将,這樣的人哪裏去找,現在國家用人之機,不正好給他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麽?”

崔呈秀冷冷道:“讓他一個人去,花了朝廷的銀子、沒有辦成事兒,這責任是不是你張問來擔當?”

張問長身而立,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次劉铤是我推薦去遼東的,他要是辦砸了,我張問被彈劾那是鐵闆釘釘的事,還需要崔大人來多問一句?況且局勢所迫,這事雖然不定會成功,可是這樣是最有效的辦法,總不能試都不試一下吧?”

看着張問振振有詞,魏忠賢有些慌神了:讓劉铤出來,隻對張問有利,對魏黨什麽好處都沒有。要知道張問上書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就算現在把劉铤放出來,以後京師遇警,張問那幫子人還不是有話說,說你延誤了時機!

魏忠賢向顧秉鐮做了一個眼色,顧秉鐮見狀,也不好裝作沒看見,便向北面躬身拜道:“皇上,劉铤丢城失地,不能不給予嚴懲!否則亂了律法,以後将士作戰不力,如何公正對待?眼下建虜頻繁接觸蒙古,已經有了攻擊大明的征兆,事情緩急不同,不能寄希望于一個人身上。就算放出劉铤,讓他去遼南主持軍務,招募兵丁、布置戰局,需要多少時間!短時間之内根本無法威脅到建虜安全。如果一定要用牽制方略,也隻能調集重兵、主動出擊,開辟新的戰場,才能得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這時張問又說道:“元輔這樣說,不是等于主張什麽也不幹嗎?開辟新戰場,元輔又說沒錢沒兵;任用劉铤,您又說沒有效果。那應該怎麽辦?”

顧秉鐮不溫不火地說道:“張大人,你急,整個朝廷都急。事情總得一件件辦吧?你要是敢立下軍令狀,說任用劉铤,建虜就一定不敢進犯關内,老夫肯定站在你這邊支持你!你剛才也說了,用劉铤不一定能成功,老夫更是覺得根本就于事無補!當下之急,是對蒙古的邦交應該采用什麽方略!”

朱由校見衆人吵個不停,他也有些頭疼,他對軍事本來就是外行,便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他終于說道:“牽制方略,容後再議,對蒙古邦交,顧閣老有何主張?”

這種時候,顧秉鐮才不想表明立場,便把和魏忠賢說的那些話,改編了一下丢了出來,表面上看上去是有一顆炙熱的急國家之所急的心情,實際上一琢磨,這不是站在中間,等于沒說嗎?

就在這時,崔呈秀勇敢地站了出來,說道:“啓禀皇上,臣覺得應該對蒙古采取懷柔手段,不能讓他們投向建虜。”

“懷柔?”朱由校愣了愣,尋思着大明朝一向的懷柔手段,又說出兩個字,“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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