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間屋子裏有太多回憶。
房屋已經修繕過了,窗花貼的是新的,牆壁也粉刷一新,家具都是檀木之類的貴重家具,還擺上了華麗的屏風、精緻的薰爐。不過地方還是這個地方,每當夜深人靜張問有些疲憊的時候,總是會産生幻覺,好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房間裏走動。
這種感覺很心痛。人總是矛盾的,有時候會下意識地讓自己快活更好過,有時候卻明知不好過,偏偏又舍不得。張問好像有點自虐傾向。
他了一陣呆,然後準備幹點正經事,最近他在研讀一本手抄本實錄。那本實錄是從一個曾在翰林院任職的朋友那裏得到的,是不合格的修訂版本、很早就已經被下令銷毀的。不過張問對這種“不合格”的版本很有興趣,于是就悄悄閱讀。
至于那些八股經義,張問現在根本一眼都不看,當然如果大明朝除了進士,還有“進士後”的話,也許他會看看。
他找了一會,卻忘記那本書放在哪裏,記得昨晚上看完之後就塞在了哪個角落,畢竟是本禁書,直接扔桌子上有點不好,可究竟塞哪裏了,現在一時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張盈走進了屋子,見張問正在找東西,便問道:“相公在找什麽?”
張問道:“一本書,線狀手抄的。你見着了嗎?”
張盈走到書架旁邊,從一本厚書下面抽了一本:“是這本嗎?”
“哈,就是這本,我想起來了!昨兒就是塞在那裏。咦,盈兒你怎麽知道我要找這本書?”
張盈笑道:“房間都是我收拾的,今早看見書架上就那本相公在看那裏的書,這時問起,我就試試相公經常翻動的地方嘛。”
張問聽罷突然有怅然,因爲很久以前,也是自己找不到的東西、小绾卻能準确地找出來,包括内衣襪子衣服這些瑣碎的東西。那些寂寞的日子,小绾無微不至的關懷照顧,張問從生活和心理上,都對她産生了強烈的依賴。
就在這時,玄月走了進來,抱拳道:“禀東家,曹安讓屬下進來向東家通報,有客人求見,說是劉铤家裏的人。”
張問愣了愣,劉铤?劉铤現在還在诏獄裏關着,他家裏的人找我,恐怕是想讓我營救劉铤。
張問有些猶豫起來,劉铤和自己也有好幾年的交情了,而且在遼東的時候、也是并肩作戰的同僚,他多次表示過交好的意思。劉铤雖然在謀略上稍微欠缺了一點,但确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猛将。按理張問應該設法營救,可劉铤現在正在诏獄裏呆着,那地方是關的是欽犯,營救豈是易事?
再說了,劉铤被下獄,雖然最大原因是沒有過分阿谀奉承魏忠賢,可直接原因是丢城失地損兵折将,那是實打實的罪名,并沒有冤枉他,這事實在難辦。
張問踱了幾步,說道:“你讓曹安先把人帶到客廳招呼好了,我換身衣服就過去。”
玄月道:“是,屬下這就去告訴曹安。”
不管怎麽說,到底是朋友的家人,幫不幫得上忙是一回事,起碼得安慰安慰,替别人想想辦法不是。
張盈在旁邊也聽到了二人說的話,這時便問道:“相公在家裏接見客人,穿那身灰布長袍怎麽樣?”
張問笑道:“好。”
張問換好衣服,便走出門去,徑直去外院的客廳見客。剛進門,就看見裏面站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彪悍壯漢,黝黑的皮膚卻油光水滑的泛着光澤,長得是臂圓腰粗身長八尺,此人卻紮着頭巾,穿着長衫,看起來十分滑稽。隻見他的眉宇間隐隐有劉铤的樣子,張問心道這後生恐怕是劉铤的兒子。
果然那壯漢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悲戚戚地說道:“晚輩劉彪,是前遼東總兵劉铤之子,叩拜張叔……”
被一個漢子叫成叔,張問有些愕然。不過一想自己和他老爹劉铤是同僚也是好友,劉铤的兒子雖然比自己小不了幾歲,叫自己一聲還是合情合理的。張問便坦然受之,上前扶起劉彪,好言道:“賢侄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說話。我與令尊交情非淺,隻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盡力而爲,先别着急,起來再說話。”
劉彪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張叔,您一定要救救我爹,現在除了張叔,晚輩真不知道該去求誰了,您不答應晚輩,晚輩就不起來,一直給您跪着。”
張問聽罷有些惱怒道:“劉将軍進的是诏獄!這種事急是急得來的嗎?你這樣逼我有何用處?是不相信我張問的誠意,還是怎麽地?”
“晚輩不敢。”
“不敢就快起來!有事從長計議,盡量想辦法。”
劉彪這才無可奈何地爬了起來,張問請他坐下,自己坐了上,問道:“劉将軍現在狀況如何,你見着他了嗎?”
劉彪傷感地搖搖頭,“晚輩就是想送銀子,也不知道往哪送。劉家在四川還說得上話,在遼東也認識一些人,可在京師一點關系都沒有,家父一進去就了無音信,晚輩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打聽到家父的消息。前日張叔從南邊回來,晚輩這才問明白了地方,前來求救。隻要能救得家父,就是拿晚輩的性命去換,晚輩也心甘情願。”
“你倒是個孝子。”張問沉吟道,一邊想着有什麽關系,對了,他想起以前在抄滅李家的時候,認識一個錦衣衛的千戶,過去了一兩年,也不知那千戶升官了沒有,不過肯定還在錦衣衛,因爲錦衣衛軍官是世襲制,一般不會輕易有大的變動。
張問便說道:“我倒是認識一個姓蔣的錦衣衛千戶,隻是有一年多沒來往了,等我打聽打聽,他現在哪個地方任職。蔣千戶是錦衣衛的人,他肯定有許多老朋故友,咱們給他言語一聲,讓他叫兄弟們照應照應,至少讓劉将軍少吃些苦頭。這營救之事還得慢慢想辦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
劉彪一聽張問馬上就想到了關系,看來什麽事還得靠人脈和地頭啊,劉彪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馬上又跪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晚輩欠父母太多了,晚輩這身家性命都是家父的,張叔您一定要救救家父,您的大恩大德,晚輩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以後隻要張叔有什麽事用得上晚輩的,隻要言語一聲,就算是刀山火海晚輩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得了,打住打住。我張問是爲了圖你報答嗎?劉铤也是我張問的朋友、兄弟,我也急不是,可急得來嗎?剛剛已經給你說了,先設法讓劉将軍少吃苦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诏獄裏的人,得向皇上求情!你劉彪能見着皇上嗎?我見皇上也不容易,得一步步來,明白嗎?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是哭就是跪,你叫我一聲張叔,别出去丢老子的臉!”
劉彪被一頓臭罵,不知怎地心裏反而覺得靠譜了一點,便爬了起來。張問又緩下口氣,好言安慰了幾句。
這時曹安走到門口,向張問遞了個眼色,張問見罷便說道:“你先回去等着,我先找人聯系上蔣千戶。注意安全,别在京師惹事生非。”張問又喊道,“曹安,拿一千兩銀票出來。”
劉彪忙說道:“謝張叔好意,晚輩暫時不缺銀子。”
張問道:“找關系不要銀子嗎?别婆婆媽媽了,不夠的時候别不好意思,來找我。”
張問說罷走到門口,曹安靠近之後在張問耳邊低聲道:“有人要見少爺,遼東經略熊廷弼的人!”
“你把人帶進來了嗎?”張問吃了一驚道。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和邊疆大吏私下聯系,确實有點忌諱。
曹安道:“此人很隐蔽地來的京師,老奴怕他在門口站久了被外人現,已經帶進來了。”
張問想了想,說道:“你叫人送送劉彪,把他的人帶到北邊那屋,命令玄月看着點,什麽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是,少爺。”
張問回身給劉彪打了聲招呼,說有要事處理,便換了地方見熊廷弼的人。
他自己的事還沒弄清楚,朝廷對他的封賞仍然在扯皮,就有一幹子人找上門來了,都是些有麻煩的人,張問也有些郁悶,不過當此關頭,一幫子有麻煩的人聯合在一起,興許力量會大一些。
張問去了院子北面的女房,不多一會,曹安就帶着來人過來了。隻見來人是個四十所歲的人,紮着頭巾,穿着布衣,中等身材,面相不太好,眉骨和顴骨都太高,兩腮肉少,下巴太小,有點尖嘴猴腮的面相。
曹安将人送到,便掩上房門,走了出去。張問從椅子上站起來,來人忙拱手躬身,這種姿勢拳就和額頭齊高了,“在下熊铨,湖廣江夏人氏,拜見張大人。”
“請坐下說話。”張問指着旁邊的椅子說道。湖廣江夏,也就是熊廷弼的老家,這讓是熊廷弼的心腹?
這時熊铨摸出了一把小刀子,張問怔了怔,倒不是擔心此人是刺客,刺客也不會用這種刀子,更不會隔那麽遠就掏武器。熊铨坐到椅子上,把左腳翹起來,便用刀子去隔靴底,把靴底整個割下來,才從裏面抽出一張泛黃的油紙。
熊铨有些尴尬地說道:“大人勿怪,在下隻身進京,生怕碰到了什麽麻煩,熊大人的親筆信被搜去了就更麻煩。”
張問松了一口氣,點點頭道:“熊大人想得周全,你和本官素不相識,有封親筆信倒是好一些。”張問拿過親筆信,仔細看了一番,熊廷弼的字他是記不得什麽樣了,不過兵部有熊廷弼寫的官報那些東西,……最好還是讓張盈的線人趕去山海關從熊廷弼那裏核對此事,這樣才能完全信任此人。這時候卻要留個心眼,來人不一定是熊廷弼的人。
在官場混了這麽些年,張問倒是養成了小心謹慎的習慣。
熊铨仔細觀察了一會張問的神色,便笑道:“無妨無妨,今日在下來隻給熊大人傳個話,張大人也不必急着表态,您要是感興趣,再說不遲。”
張問笑眯眯地說道:“熊大人與本官同朝爲官,你既然稱是熊大人的人,本官也不能拒之千裏,影響同僚之間的交情,不過本官與熊大人都是一心報效朝廷、忠于皇上,君子之交坦蕩蕩,我張問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閣下請明言便是。”
張問心道就算想抓我私自勾結熊廷弼的把柄,可老子用的是張盈那條江湖線,慢慢查去,再說查到了又如何,大明律裏沒有哪條說官員之間不能有聯系的。
熊铨聽罷張問一口官腔,也就是毫無實質内容的冠冕廢話,不禁露出了笑意,說道:“張大人年輕有爲,卻這般老練,做上三品大員且高升就在眼前,也不令人奇怪啊。”
張問道:“熊先生這樣說,就擡舉張某人了,您有什麽話,盡可直說……這裏不會有外人聽見。”
熊铨抱拳道:“好。在下是熊廷弼熊大人的同鄉,萬曆二十五年熊大人剛中進士、做保定推官的時候,在下就跟随熊大人左右,這個張大人以後可派人查實。今日拜見張大人,所爲之事,就是想讓張大人與熊大人聯合下一步好棋,不僅能解當下之困,亦可解國家之困。”
“能解國家之困?那本官倒是很有興趣,請熊先生指教,有何妙策利于國家社稷大明百姓。”
對于張問用冠冕堂皇的話掩飾,不願意留下一絲把柄,熊铨笑了笑,說道:“大人的難處在下了解。好吧,在下就直說了,熊大人想請張大人面呈皇上,爲了京師安全,盡快布置新軍威脅建虜後方。
熊大人與衆幕僚商議妥當,如朝廷能夠撥銀調兵從山東登萊之地到達金州衛,(也就是從山東半島坐船去遼東半島),向東靠攏朝鮮國,威脅建虜後方,建虜就不敢從蒙古長途奔襲京師;又有熊大人主持薊遼,依托遼西走廊重關壁壘防禦建虜。如此布局,一蹴而就,盡可報京師關内無虞也!”
張問在遼東幹過,對遼東地形局勢也有些了解,這時聽熊铨這麽一說,覺得很有道理。熊铨的身份,他又多信了八分,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見識。
不過張問又提出難點道:“熊大人的布局大略,很有道理,我也贊同……隻是現在戶部空虛,兩京官員的官俸都不上,要讓朝廷拿出多餘的軍費,去哪裏找銀子、難道又要讓皇上撥内帑?”
說實話,這筆軍費大不了就幾十萬兩銀子,要是讓張問私自籌款可能都籌得到,可他又不敢拿出來,否則就有人說他錢财來曆不明貪污受賄。現在的狀況是,很多人都有錢,就是國庫裏沒有錢……
張問又說道:“況且用誰主持遼東後方軍務?将帥難求,兵丁也無,這不是短時間能辦的事兒。現在京師米價暴漲,恐怕建虜真的要威脅京師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熊铨呵呵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這就要說到此計的高明之處了。就算這次建虜劫掠了京師周邊,京師外面都是勳親貴族們的莊園财産,搶了就搶了,關我們什麽事?咱們就說建虜可能會劫掠京師,然後提出防範的建議,當然實行起來朝廷有困難……可朝廷不是魏忠賢當權嗎?他沒實施是他的事兒,以後大夥怪起來,就得怪魏忠賢了,哈哈,恐怕皇上也會對魏忠賢不滿,怪他心裏沒有朝廷!”
張問踱了幾步,心下豁然開朗,此計真是毒得沒辦法!本來就是不容易辦到的事,直接丢給魏忠賢,讓他來背黑鍋……
張問真想說魏忠賢啊魏忠賢,這個黑鍋你不背真是天都不同意!可張問謹慎起見,這熊铨現在看來不怎麽可疑,但是“慎”字訣不能丢,張問便道:“你這是什麽話?真是一派胡言!咱們爲臣的,心裏隻能想着朝廷,凡事把勾心鬥角放在位,這還是爲臣之道嗎?我看你根本就不是熊大人派來的人,熊大人乃忠心爲國坦蕩蕩的君子,豈會使這樣的計!哼!本官一定冒死苦谏皇上,盡早防範建虜,以免百姓遭受塗炭之災!在國家大計面前,個人安危算得了什麽?”
張問這番義正辭嚴的話,熊铨不僅沒有被震懾感動,反而被逗得哈哈大笑。不過聽張問話裏,他是準備要見皇上提出建議了,所以熊铨的笑聲裏還有完成任務的輕松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