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吃過飯,旁邊的丫鬟端着一杯溫水遞到他的面前,他端起杯子漱了一下口,另一個丫鬟就遞上了茶杯,讓張問喝口熱茶。另外一些丫鬟很快就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剩了許多食物,張問本身是不願意浪費食物的,可是擺上來的太多了,他根本吃不完。
就在這時張問見他的夫人張盈走了進來,便随口問道:“盈兒吃了嗎?”
張盈看了一眼周圍的丫鬟,丫鬟們很自覺地放下手裏的活兒,紛紛退了出去。張問見狀正色道:“生了什麽事?”
張盈從袖子裏掏出幾張紙來,說道:“京師堂口送來了急報,相公先看看,可能很有用。”
張問接過東西,快地浏覽了一下,擡起頭說道:“宮裏的情報?你們是怎麽得到的,可靠嗎?”
“紫禁城裏有上萬個太監,幾千個宮女,進出采辦用品的、出宮辦事的、還有太監在宮外也有住宅,隻要想辦法,總能打探到裏邊的消息。況且人總有弱點,有人貪财、有人被拿住了把柄,都可以利用。”
張問提醒道:“你們可得小心點,這些東西要是被東廠錦衣衛查出來,麻煩就大了。”
張盈坐到他的旁邊,笑道:“相公盡可放心,都是單線聯系,要順藤摸瓜查到我們身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玄衣衛下邊辦事的,都是些吃江湖飯的人,想抓也不容易。”
那密信上寫的皇宮裏的探報,被張盈篩選過,張問看到的都是比較有價值的東西。最吸引張問注意力的是其中一條:去年皇後小産,有宮女在皇後面前告密,說是魏忠賢的人點了皇後的穴道導緻了小産;告密的宮女被東廠拿住,嚴刑拷問,招出了主謀,主謀太監竟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體乾的人!那太監被捉到東廠拷問,絕口否認此事,說什麽也不知道,最後被虐打緻死。
張問沉吟道:“這麽說,魏忠賢和王體乾産生了矛盾……王體乾本來就是魏忠賢的人,現在地位已經很高了,他爲什麽和魏忠賢過不去?況且王體乾居然讓自己的人教唆宮女告密,還被人拿住了宮女,這事辦的也太失敗了吧!”
張盈冷冷道:“這個魏忠賢,竟然這樣狠毒!可憐我妹妹才十幾歲,怎麽鬥得過這個大魔頭?”
張問搖搖頭道:“盈兒先别生氣,事有蹊跷,皇後懷得是龍種,魏忠賢恐怕沒有那麽大膽子!他要是真敢這麽幹,皇上能放過他?”
“哼,皇上?妹妹要是指靠皇上,恐怕性命都難保……”
張問站起來,踱了幾步,沉思許久,“三年前,當今皇上還是皇長孫的時候,我就和他有過接觸,那時他不過四五歲,就是個心機極深之人。時過三年,又做了兩年皇帝,恐怕沒有外廷大臣們想象得那麽簡單。我覺得,這事說不定是皇上下的套!”
見張盈面有疑惑,張問便解釋道:“東林黨覆滅,甚至首輔被誅殺,都是魏忠賢一黨做的,但是後面撐腰的是皇權!沒有皇上的首肯,首輔葉向高這樣在朝野德高望重的人,魏忠賢敢說殺就殺了?現在天下士人都痛恨魏忠賢,我覺得這也是皇上高明之處,借刀殺人,既除去了東林黨,又不用背上罵名。現在士林口中的閹黨,已經遍及朝廷,勢力極大,唯魏忠賢馬是瞻。這樣的狀況,皇上能安心得了?皇上肯定已經有兔死狗烹的打算,正在有謀劃地給魏忠賢豎立敵人!”
張盈聽罷他的一番論道,愕然道:“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成天都呆在後宮裏玩木工,他真的有這樣的心機?”
張問心道,愛好能說明一個人的心機?嘉靖皇帝還成天愛好玩女人呢,不照樣把底下的人玩得團團轉。
“天恩難測啊……”
張盈皺眉道:“我想起還有一個消息,本來覺得沒有什麽用,可相公這麽一說,好像有點關系。”她一邊說一邊又拿出一疊紙來,翻找了一番,挑出一張遞給張問。
上面寫了一件小事,說是捷報傳到京師那天,魏忠賢給皇上報喜,後來皇上在王體乾面前數落魏忠賢的心眼越來越多。
張問看罷笑道:“一葉落而天下秋,這樣的小事不正說明皇上的心思?如何皇上心裏完全沒有朝局,他怎麽會去注意是誰報喜呢?”
他低頭沉思,來回踱步,慢慢地走出房間,看着當空的太陽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官,當官,萬般路子,唯有一條地方要站對!”
皇帝要倒魏?張問看到了危險,也看到了機會。他打過好幾次打勝仗,但實際上對他的仕途影響都沒有決定性的影響;多年的爲官生涯,對他有決定性影響的一次,是朱由校登基之前的救駕擁立之功,沒有那件事,張問肯定還在個什麽冷清衙門裏呆着、沒有出頭之日,有了那次擁立之功,立刻就穿上了紅袍,而且被推到了要害位置,這才有他的今天。
現在皇帝要倒魏,隻要抓住機會成了事……權力無疑對張問誘惑極大,他就像貓聞到了葷腥、商人看見了利潤,雖然明知是刀山火海,也想試他一試。
“拿劍來!”張問豪氣頓生。等淡妝把一把長劍呈到他的手上,他唰地一聲就拔出長劍,把劍鞘扔在地上,他的身體有點虛,不過張問沉住氣,定住心神之後,依然能舞得虎虎生風。劇烈的運動讓他氣喘得有點厲害,胸口撲騰撲騰亂跳,額頭上很快就滲出了汗珠。
張問拉住張盈的手,在她的耳邊悄悄問道:“我後娘吳氏的事情,當時是你安排的,她在什麽地方?”
“城西十裏梅花庵。”
張問脫下身上的外衣,說道:“淡妝,給我拿件布袍來。我們現在就去那裏,不用太多人,就盈兒和玄月、一千兩香油錢。”
幾人坐着馬車來到梅花庵,門口有一老尼姑正在掃地。張問上前行了一禮說道:“在下張問,想捐一些香油錢積積功德,煩請師太引見一下,我們有點事要叨擾主持。”
老尼姑一聽,眼睛頓時一亮,看來她修行了這麽多年,仍然有塵根未了,無法做到對錢财不動心。這也怪不得别人,出家人也是人,這麽些人生活在這裏,算是一個小社會,開銷進帳等俗事也無可避免。
“幾位施主請到齋房休息,貧尼這就去通報主持。”
張問等人其實壓根就不信世上有神這麽回事,去年張盈捐了大筆錢财,不過是想吳氏在尼姑庵裏住得舒坦而已。一百畝地和一千兩銀子,對這樣的尼姑庵來說可是一大筆數目,恐怕她們整個尼姑庵也值不了這麽多錢。
不多一會,便有一個更老的尼姑來了齋房,應該就是主持。張問等便站起身向她告禮,不管怎樣,佛教在大明是合法的,不管信不信神,多少還是要給點面子。主持也合手行禮,她還認得張盈,立刻就說道:“無塵在庵中每日吃齋念經,大家都很照顧她,并沒有吃苦,請施主放心。”
聽主持話裏的意思,無塵應該就是吳氏的法号,張盈皺眉問道:“她已剃度了?”
“無塵一心向佛,一再要老身爲她剃度,老身知她塵緣未了,遂未同意,但她自己把青絲剪斷……”老尼姑從容地說道,意思就是她把頭發剪了,不關老身的事。
張問松了一口氣,隻是剪了頭也沒什麽事,發膚受之父母把頭發剪了雖然不太好,但短了可以再長嘛。
張盈從袖子摸出一張銀票放到桌子上,“師太說得不錯,她的塵緣未了,我們是她的家人,今天來就是想接她回家。這點香油錢,請師太收下,多謝貴寺照顧她,也聊表我們對佛祖的敬意。”
這主持确實比剛才院子那尼姑道行高,看也沒看銀票一眼,但也沒拒絕,佛祖的香油錢,名義上庵寺隻是替佛祖代收,同時也成全施主的善心,錢是收得正大光明理直氣壯。
主持合掌道:“請施主喝杯淡茶稍後片刻,老身這就叫人把無塵喚來。”說罷便轉身欲走。張問拿起桌子上的銀票,遞到老尼姑的面前,說道:“請師太成全我們的善心。”
老尼姑便從容不迫地接過銀票,繼續走出門去。
過了許久,主持又走了回來,面有難色道:“無塵說她的心已皈依我佛,不願意見施主,請施主回去……無塵讓老身轉告施主,請把她忘了。”
張問心裏一緊,說道:“不行!我必須得帶她走。”
“這……”
張問道:“你帶我去她住的地方,我去勸她。”
主持道:“後面是衆尼起居之所,不方便外人進去。”
張問面有怒色道:“官府給你們地、給你們田,你們敢私自扣留人口?”
老尼姑見狀張問咄咄逼人的神态,出手又十分大方,便正色道:“施主少安毋躁,佛門之地豈會強人出家之理?這樣,老身進去讓衆尼回避一下,再叫人請施主去見無塵如何?”
張問收住怒氣,點點頭道:“如此甚好。”
等一個尼姑來請張問時,張問等人便跟着那尼姑穿過大殿,向後院走去。院子裏也種着梅花,不愧它的名字叫梅花庵,房屋收拾得整潔樸素,住在這地方倒是幽靜,加上張盈給了他們那麽多錢,張問也覺得吳氏沒受什麽苦。
帶路的尼姑指着一間房屋道:“無塵就住這裏。”
房間的門開着,吳氏應該已知道張問會自己跑來了,她并沒有閉門不見。張盈和玄月停下腳步,站在院中,讓張問一個人進去勸她,人多了反而不方便說話。
張問走進房間,就見吳氏正坐在一張木桌前面,好像正在等張問。隻見她戴着一頂帽子,把短發藏在了裏面,穿着一身灰布缁衣,這衣服又寬又大,做工粗糙。張問絕不願意她待在這寂寥的地方青燈古佛地孤苦度日。
吳氏站了起來,默默地看着張問。說道:“你回去吧,我現在已經心如止水。這裏很安靜很好,我總算找到了歸宿,你讓我留在這裏,就是對我好了。”
張問愕然道:“你跟我回去,我們的家才是您的家,您的歸宿。”
院子的那幾棵梅花樹紛紛揚揚地飄落着落花,張問望着那些花瓣,心緒如落花一般的紛亂。吳氏的決然有些茫然,他不信佛,所以不太理解信佛的人是什麽想法,就如沒有信仰的人不理解有信仰的人一樣。難道佛真的讓她的心找到了歸宿、讓她的心平靜了?
由于她的出身關系,以前吳氏在張家的身份就跟一個丫鬟似的,但是張問記得她的恩情,把她當家人,他希望吳氏過得好,但張問現發她的心竟然那樣堅決。
張問說道:“這裏不适合你,你受了那麽多苦,跟我回去過過好日子。以前你照顧我那麽多年,你就給我個機會也照顧你吧。”
吳氏退了兩步神色淡然,搖着頭說道:“你走吧,再也不要見面了。”
張問勸了半天,吳氏都不松口,可見她真的要皈依佛祖。張問見勸不動,隻好妥協,吩咐玄月派人經常照看吳氏,便離開尼姑庵回梅花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