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随軍入城,發現城中守備空虛,人丁稀少,心道近左的明朝地方官沒有趁機奪取這些軍事重鎮,真是坐失良機。他這幾個月以來從閩西走了一圈,斷定收複福建是易如反掌,這樣的大功不取簡直是天理難容。
韓阿妹已經答應接受朝廷招安,張問的心情非常好,他仿佛已看到了豐功偉績在向自己招手。
守衛延平府的金壇主是白蓮教的人,原來投靠了葉楓;現在葉楓是樹倒猢狲散,金壇主面對聖姑帶來的軍隊,非常幹脆地就交出了城池,而且率教衆到城門口跪迎聖姑駕臨。天災之後的延平府人煙稀疏,大量的房産空置無人居住,金壇主爲韓阿妹安排了一處園林下榻。而穆小青立刻就接手了延平府四城的防務,調兵占據各大要道,控制了整座城池。
金壇主騎馬親自帶着韓阿妹的大馬車和一幹侍衛前往居住的園林,走到園子門口,張問忍不住挑開車簾看了門方上的名字:暮春園。他回頭說道:“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這座園子的舊主倒是個通文墨的人。”
韓阿妹冷冷道:“張大人心情不錯啊,還有雅興吟詩作對。”
張問搖頭笑了笑。韓阿妹又道:“時間緊迫,大家休息一個時辰,吃點東西,一會我便叫上穆小青、各營大帥,和張大人商議與官府的協作事宜。”
張問拱了拱手,和張盈一起從馬車上走下來,玄月等人已等在旁邊,邊上還有一個圓胖的人,那人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打躬作揖道:“老奴是守園子的奴才徐五,您有什麽吩咐,傳喚一聲老奴就成了。”
張問道:“帶我去住的地方。”
“您這邊請。”
張問等人随徐五沿着廊道向東邊走去,除了張問身邊的五個女人,韓阿妹另外派了幾個白衣侍衛跟着。他們穿過廊道之後,就看見天井北邊有幾間收拾幹淨的屋子,屋檐下還站着十幾個穿布裙的丫鬟。徐五道:“這些人都是金壇主安排下來侍候諸位起居的奴婢,端盆倒水,送飯打掃都由她們做,并聽從您的使喚吩咐。”
“好,你下去吧,我有什麽事再叫你。”
“是,老奴告退。”
張問選了一間大房間,推門走進去,張盈回頭冷冷對外面的奴婢說道:“你們就在外面伺候,沒有傳喚,誰也不準進來。”
衆丫鬟很聽話地屈膝作了個萬福道:“奴婢等遵命。”
張問和張盈玄月等人及四個韓阿妹的女侍衛走進屋子,隻見這間屋子十分寬敞,裏面的暖閣用簾子隔着,外面還有兩張供奴婢晚間值房時睡的床,兩邊還有小門,各有一間耳房。這樣的屋子是典型的大戶人家設計,而且隻有大官家或者大地主等才有此規格,需要衆多奴婢服侍。
玄月快步走上暖閣,又指着旁邊的耳房道:“你們兩個,去檢查耳房,查仔細了,敲敲牆壁,看是否有空牆。”
“是。”
張問坐到椅子上,等待她們把房屋四周都檢查了一遍,這才走進暖閣休息。奴婢們送茶水點心上來,無一不先經過張問的部下檢查。
玄月又提議這裏全部人都不分開,住在這間屋子裏。張問和張盈住暖閣,玄月等四個黑衣女子住外面,四個白衣侍衛分别住在旁邊的耳房裏,以便就近保護張問。張盈見玄月忙裏忙完,對張問說道:“相公這位内務總管,還真是盡職盡責。”
玄月拱手道:“這延平府的金壇主,咱們又不認識,知人知面不知心,得小心些。”
衆人吃了些東西,然後在房裏休息。這時一個玄衣女子帶着一個女人走進房裏,說道:“總舵主,安葬巧娘家人的事下邊的人已經辦好了,屬下已将巧娘送過來了。”
巧娘就是前幾天在路上那個村子裏、被收糧的教徒殺害全家的村姑。張問聞聲看去,他頓時怔了怔,沒想到這個女人略微收拾一下之後竟然頗有姿色,怪不得那些教徒會見色起意了。隻見那巧娘已經被收拾幹淨,換上了一身張盈等人穿的那種黑色衣服,黑色的衣服反襯出了她的嫩白肌膚,更顯動人。這女人長得不高,瓜子臉尖下巴,典型的南方女子面相,小巧但水靈乖巧。
旁邊的侍衛說道:“巧娘,這位就是爲你全家報仇的張大人,這是張夫人,也是咱們的總舵主,以後咱們要聽總舵主的吩咐做事,明白嗎?”
巧娘跪下磕頭道:“張大人張夫人爲奴家報仇,奴家願意做牛做馬報答張大人張夫人……”
侍衛提醒道:“以後别自稱奴家了,要說屬下。”
“是,屬下知道了。”
張盈冷冷道:“站起來,讓我看看。”
巧娘怯生生地爬起來,垂手立在屋中。張盈道:“爲你報仇的事,以後不用提了。現在你跟我,很快你就會知道,會比在村子裏活得好,你不必再爲油鹽柴米犯愁、也不必爲了雞毛蒜皮的事兒操心,但是你的上峰會教你其他的事,可能還會吃不少苦。”
巧娘忙道:“屬下打小就做許多活,不怕吃苦。”
張盈指着巧娘旁邊的微胖玄衣女子道:“很好,我瞧你還算靈氣,背景也簡單,以後你就跟代蘅,留在我身邊做事,我不會虧待你們。咱們玄衣衛規矩不多,但是你得完全服從上峰,少說話多做事、要機靈點,明白嗎?”
“屬下聽明白了。”
這時,另一個侍衛走到門口說道:“禀東家,聖姑派人來請東家過去商議要事。”
張問心道:一定是說招安和合作等事宜。他站起身道:“那我們現在就過去。”
一行人跟着傳信的白衣人從一道月洞門進了第二進園子,白衣人指着湖邊的一處洞門道:“聖姑和諸将領就在那邊的庭院裏,隻等張大人了。”
這園子和所有的園林一樣的講究,有山有水,特别是水上的水榭,是園林中最爲雅緻的地方;不過張問要去的那個庭院并不是水榭,他們現在又不是遊園玩樂,不需要雅興。
洞門周圍有不少白衣侍衛在走動,都是韓阿妹的手下。張問等人進了洞門,裏面是個小院子,院子中間有個水池,還有假山花木,是個很靜雅的地方。此時太陽已經下山,光線開始黯淡,夜幕臨近,屋檐下都點起了燈籠。一行人走到客廳門口,門口的侍衛道:“裏面地方狹窄,請張大人和夫人二人入内。”玄月等隻得留在外面。
客廳裏面燈火通明,兩旁的燈架上點着許多蠟燭,屋子裏隻坐着四個人,兩旁站着幾個白衣女子。
韓阿妹坐在上,穿着一襲白裙,臉上蒙着紗巾。左右兩邊分别坐着穆小青和兩個将領。那兩個将領張問認識,分别是起義軍左哨大帥、前軍大帥李勝之和趙無恙。韓阿妹看見張問進來,便說道:“張大人張夫人請坐。”
張問遂與張盈走上前去,穆小青等人站起身拱手行禮,張問一一還禮,這才入座。
韓阿妹道:“這裏的幾個人都不是外人,左右已經戒嚴,沒有人能靠近。今天我們有什麽話,都當着大家的面說清楚……接受朝廷賜封的事,剛才我已經和穆小青、趙無恙和李勝之商議過了。不僅張大人清楚,咱們自己也清楚,現在義軍兵力單薄,閩北幾個州縣沒有什麽抵抗能力。大夥對招安之事已達成了一緻,現在我們想聽聽張大人的具體安排。”
張問拱了拱手道:“我想具體的情況也不必多說了,相信諸位都是識時務的人。具體事宜我列了個章程:先讓我回到溫州,那裏有我的溫州大營舊部,溫州知府和參将也是我的人,我回到溫州之後便以浙直總督的身份、調集浙南幾個州縣的守備軍入閩,先接手建甯等府縣的防務,然後南下駐紮在邵武府,與聖姑在延平府的義軍成崎角之勢,以優勢兵力南進,消滅韓教主的抵抗,收複福建失地。福建平定之後,捷報将急傳京師,然後我再上表朝廷,言明貴軍棄暗投明消滅叛軍的功績,推薦穆将軍出任福建總兵一職。以常例,朝廷肯定會傳令總督到京師獻孚,然後封賞有功将士,穆将軍歸順朝廷,也會得到相應的武将身份。我這樣安排,不知諸位是否有異議?”
“末将有話要說。”這時一個人說道。張問回頭看時,見是前軍大帥趙無恙,此人長得虎背熊腰,皮糙肉厚,寬臉上長滿了又黑又濃的絡腮胡,雖然長得不高,但是渾圓的臂膀和寬厚的身體讓他看起來十分龐大。
趙無恙的黑臉上兩個眼眶裏的眼白反襯得十分顯眼,就像被火藥桶炸過隻剩下兩個眼珠子轉溜的人一般。他轉溜着眼珠說道:“張大人和咱們一起打過仗,我趙無恙不是不願意信你。但是你是官,咱們是匪,咱們就不能不多個心眼。你要是回去了一去不返還好說,咱們就當做送了個人情,可你要是回去帶一群大軍過來,把咱們和韓教主一并端了……”
坐在趙無恙旁邊的李勝之也贊同道:“現在我們手裏就剩這麽點人,你們官府來個漁翁得利,把我們一并收拾了,不是直接就除了後患?趙二弟說得不錯,你是官,站在官的位置上,你爲什麽要留下我們?”
張問看了一眼那李勝之,此人生得還算正常,不似那趙無恙黑得跟炭一般,李勝之四十多歲的樣子,國字臉,個子高高,隻是沒有趙無恙壯實。
張問從容道:“二位将軍所憂之事很有道理,我也很理解。确實,站在官府的立場上,把你們一并剿滅最有好處……但是我爲什麽不爲自己着想?我幫助聖姑在福建站穩腳跟,我在福建不是有勢力了嗎?”
黑臉趙無恙愣了愣,看了一眼張問旁邊的夫人,說道:“你是官,不幫官府,你幫聖姑?張大人要是打算娶了聖姑咱們得說明白,你得明媒正娶,至少讓聖姑做二夫人才行……”
“黑墩!”旁邊的李勝之喝了一聲,直接喊出了小名,“娘的,你不說胡話心裏就不踏實?”
黑臉趙無恙一臉不爽道:“老子實話實說,說錯什麽了?這張大人才認識聖姑多久,要不是看上了聖姑,他會實心幫咱們?”
“你還說!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事關聖姑的清譽,你胡說什麽?”李勝之聲色俱厲地呵斥趙無恙,趙無恙這才怏怏地閉上了嘴。
張問轉頭看向韓阿妹,隻見韓阿妹也正在看自己,雖然隔着一層半透明的面紗,但是張問依然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韓阿妹的目光和張問一觸,立刻就看向了别處。
原本屋子裏的幾個人說正事說得好好的,偏偏那趙無恙一攪和,雙方各懷心思,再說下去也說不出個什麽結果,韓阿妹便說道:“時間不早了,大家車馬勞頓了好些天,今天就早些休息吧,明日再說。”
張問和那兩個将領都站起來告辭,退出了房間,唯有穆小青沒有走。
等衆人都出去之後,韓阿妹才對穆小青說道:“你沒和他們一起走,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表妹……”穆小青沒有稱聖姑,直接以親戚相稱,她猶豫了一會,說道,“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趙無恙雖然大嘴巴說話大大咧咧,但是他是直腸子,說的話卻是在理。我瞧着張問說的那事,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想和表妹聯姻擴展勢力;要麽他爲了立功,是在騙我們!”
韓阿妹皺眉道:“我覺得張問不是那種爲了目的什麽事都願意做的人!”
穆小青點點頭:“我也不認爲張問會出賣我們,可是……趙無恙說得對,張問怎麽可能因爲幾個月的交情,就實心幫咱們?”
韓阿妹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說道:“你也認爲有必要和張問聯姻?”
穆小青沉吟道:“我和他交往的幾個月看來,覺得這張問倒是個靠得住的人。表妹也老大不小了,總得找個歸宿依靠。我瞧張問長得一表人才,還是個年輕進士,人也挺有出息,這樣的男人自然會有許多女人喜歡,不可能二十幾歲了還未娶妻……表妹也是二十出頭的人了,當初韓教主爲了避免你的婆家影響到他的權力,百般阻撓表妹的婚事,卻是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
韓阿妹經穆小青這麽一勸,她想到張問,臉上不禁泛出了兩朵紅暈,她尋思了片刻,卻歎聲道:“上次我已經向張問有所表示,但是他沒有同意……”
穆小青打量了一番韓阿妹的身段,高挑的身材凹凸有緻,曲線流暢,舉止之間露出一股優雅端莊的氣息,穆小青看罷忍不住說道:“他爲什麽不同意?聯姻對雙方都有好處,讓表妹屈居二房,已是委屈了,他又不吃虧……難道張問真是不擇手段的人?”
韓阿妹神色一寒,冷冷道:“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他的用心如此險惡,真是太可怕了!”
穆小青正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官場上的人爲了向上爬,什麽東西不能犧牲?畢竟我們隻認識他幾個月,如何能了解透徹……表妹你想想,他幫咱們,對官府、對他的軍功都沒有好處:如果能消滅福建所有的起義軍,将福建完完整整地收回朝廷,朝廷對張問會更加滿意。那他幫咱們的原因隻能是私人關系,正如張問自己所說,可以擴展他在福建的私人勢力;但是我們和張問隻不過幾個月的交情,幾個月相互合作利用的關系而已,這樣的關系并不牢固;現在咱們主動提出聯姻,是表明我們的誠意,他爲什麽拒絕?不是咱們不願意相信他,而是這事真的有些蹊跷!”
韓阿妹用長長的指甲撥弄着茶杯上的花紋,沉思許久,喃喃道:“理是這個理,但是我覺得張問不願意聯姻,有種反感拿這種事做交易的原因在裏面。我始終覺得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表妹!”穆小青皺眉道,“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你以爲在手握重權的男人心裏,會把感情當多大的事?權謀和禦人之術才是他們的根本!官兒我見得多了,什麽忠心誠信都是爲了在世上立足的做派,真正牽涉到前程和身家,這些東西在他們心裏如同草芥!”
韓阿妹咬着小銀牙說道:“我不相信全是這樣的人!如果真是這樣,我也沒什麽牽挂了……”
穆小青冷笑道:“好,好,你可以爲了所謂的情義殉葬,但是下邊的幾千兄弟,那都是我們的父老鄉親,當初是因爲信得過表妹,這才加入白蓮教,你要讓他們一起殉葬?”
韓阿妹神情痛苦道:“你給我幾天時間,我再找張問試探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