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四四 遠報

張問剛到起義軍大營的第一天,就感覺到了軍中上層關系複雜,從韓教主和韓阿妹的微妙關系就可以判斷出來了。此後幾天,張問沒有再提出任何建議,他隻是帶着眼睛和耳朵逐漸了解這支軍隊。

情況比張問想象得還要糟糕,一支衣甲軍械混亂的軍隊,卻派系林立,中下層更加混亂,有的士兵居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直接聽命于誰,在“軍令大如山”的軍隊裏,他們的情況簡直難以置信。張問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之後,信心頓失,完全沒有了戰心。

實際上張問已經沮喪到了極點,這是一支比明朝府兵更爛的軍隊;以前張問認爲地方府兵根本就無法在戰陣上使用,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這支人馬,完全就是烏合之衆。整頓一支軍隊不是三五幾天半個月就有成效的,何況張問根本沒有決斷之權,所以張問不認爲跟着一群人去送死很有意思。

每天日落的時候,張問都會站在帳篷外面,久久望着北方。他第一次感覺,那些瓊台高阙正離自己越來越遠、那些雄關要塞也漸漸遠去。他就像張骞在遙遠的西域東望長安,傷感孤單……張骞有信念,而張問是絕望。

張問生病了,他渾身燙得幾乎可以熟雞蛋。異地他鄉沒有讓他水土不服,死裏逃生沒有讓他垮掉,但是在這裏,失去希望讓他徹底沉淪。

他吃不下東西,每天除了喝藥,就是喝許多熱水,照顧他的人說風熱多喝熱水有好處。張問被迫不斷地灌水,灌得他身上虛。終于又有人灌他水時,張問忍不住說道:“能不能在水裏加點鹽?沒鹽我受不了。”

“好,你等等,我馬上叫人給你加鹽。”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平時照顧張問的是一個後生,這時候變成了個女人,張問便歪過頭去看,一看是韓阿妹,張問慢騰騰地坐起來,說道:“身上沒什麽勁,對聖姑有失禮之處請見諒。”

“你現在都病成這樣了,還客套什麽?”韓阿妹伸出手想摸張問的額頭,她伸了一下手,卻縮了回去。她又說道:“你怎麽病得這麽重,是不是被子薄了,還是吃的東西不習慣?”

張問搖搖頭道:“可能是水土不服身體熬不住,養養就沒事了。”

這時帳外走進來一個人,就是照顧張問那個後生,他拿來了一包鹽巴,倒了一些在杯子裏,然後端杯子過來讓張問喝水。張問喝了一口,問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韓阿妹想了想道:“太陽都快下山了,差不多酉時吧。”

“你扶我起來。”張問指着那個小夥道,“成天睡着人都睡得昏。”

韓阿妹沒有阻止張問,隻是說道:“你要好生養病,盡快養好了,這裏上下萬餘人都指靠着你啊。”

張問心道靠我也沒用,他口上卻不敢這麽打擊他們,隻說道:“上次我在韓教主面前說的那些建議,我也沒辦法逐條親自去操作,還得靠穆将軍等将軍去辦,整頓行伍、整頓軍紀,沒有軍紀不能令出即行,再好的布呈方略都沒有用……”

在那個侍從的幫助下,張問軟綿綿地下了床,他扶着侍從的胳膊,走到門口眺望遠方,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其實他什麽也看不見,除了重山疊壘。隻是張問仿佛形成了習慣一樣,總覺得看看北邊心裏就會舒服一點,多少有點念想。

他想讓這些人放了自己,但是很明顯這是不可能的,在道路如這樣崎岖的丘陵山地,跑也跑不了多遠,何況大軍駐紮之地,方圓之内哪裏一點哨探都沒有呢。

韓阿妹突然問道:“張問,你在看什麽?别告訴我你在看夕陽,夕陽在那邊。”

“我有點想念京師了,我的老家在那裏,而且京師是皇城。”張問喃喃地說道。

韓阿妹好言寬慰了幾句,她低頭想了一會,說道:“昨天我們收到了一個關于京師的消息,朝廷裏元輔大臣葉向高在西市被斬了。”

“什麽?”張問吃了一驚,他瞪圓了雙目,死死盯着韓阿妹,額頭上一冷,濕漉漉的汗水被涼風一吹涼飕飕的,“你……你剛才說什麽?”

韓阿妹對于張問有這麽大反應也出乎意料,她又重複一遍:“葉向高以叛國罪被明朝廷會審判以斬刑,閹黨成員顧秉廉出任首輔。張問你别急,你應該慶幸才對,雖說葉向高并不是你害死的,但是正是你捅了葉楓的馬蜂窩才導緻了這次朝廷裏的傾軋,所以葉向高的死和你也有關系;葉向高是葉楓的祖父,現在葉楓肯定恨你入骨,如果你現在還在他的手裏,肯定被他謀害。葉楓現在肯定後悔把你送到萬年樓了,這是你的幸運……”

張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着北方大聲哭嚎起來,隻是沒有眼淚,看起來像是假的一般,實際上他确實是難受得慌。

幾個白衣侍衛已經聚到了韓阿妹的身邊,韓阿妹又窘又氣,指着張問道:“快把他拉進帳中!”

張問被人拖進大帳,他猶自伏在地上不願意起來,幹嚎不已。韓阿妹見他的額頭和鼻子都在地上磨破,忍不住怒道:“葉向高是葉楓的祖父,他死了關你什麽事?你爲他哭什麽喪!”

張問哭了許久,哭累了,才說道:“葉楓是葉楓,葉向高是葉向高!我大明自有首輔以來,就有黨争,但是現在居然到了首輔在任被誅殺的境地!”

韓阿妹怔了怔,她歎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朝廷腐朽,你何必再向着他們?好吧,咱們就把葉楓和葉向高分開來看,葉向高是忠臣,現在落個什麽下場?聽線人說他被逮捕之前在午門跪了兩天兩夜,高喊收人心、通言路等語,令人心寒啊!”

安遼民、通言路、清榷稅、收人心。十二字政治主張,是葉向高畢生堅持的挽救大明王朝的理想。張問想起新天子繼位之初,葉向高重掌内閣,氣宇軒昂、須飄逸,儀表方正、一身正氣,朗朗而奏,志向高遠,中興王朝志在必得。那個場景仿佛就生在昨日。

張問掏胸大哭。不到兩年時間,什麽中興的迹象沒有,葉向高魂歸九泉。

張問身體虛弱,一番折騰之後支撐不住,昏了過去。于是他在渾渾噩噩中又不知過了幾天,人整整瘦了一大圈。

等他清醒些了之後,身上的高熱退了,隻是沒有勁,他尋思了許久,吃了些稀飯,叫人去喚聖姑韓阿妹。

韓阿妹進帳之後看了一眼旁邊放着的空碗,冷冷道:“我還以爲我花了這麽多心思,弄了個沒用的人回來。哼,你想通了?”

張問慢騰騰地從床上爬起來說道:“聖姑,我就給你交個實底,你們手裏這支人馬拉出去是送死,誰帶領都是一樣,我沒有辦法。你們在江湖上也有些人脈,我看還是爲自己早作打算爲上……你看我們無怨無仇的,沈小姐又和你們關系很好,你能不能放了我。我已經别無所求,隻想和自家女人找個地方躲起來過日子。世道上的事,不是我張問有能力去改變什麽的,與其白幹,不如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韓阿妹聽了十分震驚,她滿臉怒色,指着張問的鼻子,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

張問道:“我沒有騙你,戰場上拼得是戰力,至少我張問是這麽打的,相差太遠了;朝廷裏的各大黨派皇親國戚,樹大根深,也不是我小小的張問能改變什麽的。這兩者都是一個道理,想改變就是逆天行事,我自問沒那本事。你何必強人所難?”

“你這出爾反爾的小人!當初你在汀州是怎麽答應我的?你……”韓阿妹氣得身體顫抖,想罵更多難聽的話,但是她一時竟然不知道從何罵起。

張問愕然道:“在汀州我隻是說試試,你又沒告訴我這裏的人是這麽一副模樣!我反正鐵了心不想當這鳥官了,我現在也不缺過活的銀子,沒事找罪受!小人也罷,大人也好,反正都是一樣。”

韓阿妹氣極反悟,頓時明白了張問的心思,她反而不氣了,她說道:“我知道考進士不容易,你就此離開仕途?”

張問道:“當初我考進士是另有所圖,後來心願完成,又想爲國盡力,現在這國家沒辦法了,也不需要我等盡什麽力,我當官做什麽?我現在有銀子、有地,我還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官場上幹甚?我知道你們會逼我,但是逼我也沒有用,這場戰争真的沒有辦法,我瞧着你們的糧草也堅持不了多久,一切都結束了,你我都認命吧……”

韓阿妹站起身來,冷冷地說道:“你好好再休息兩天,想明白了再告訴我。”

“我已經想明白了,現在說的都是大實話。”

韓阿妹也不應答,走出了帳篷。

張問被留在帳篷裏,他的病好了之後,飯也吃得下了,身體很快恢複,畢竟人年輕,不是什麽大病的話,能吃下飯很快就能恢複身子骨。但是張問現了一件十分不妙的事,帳篷門口的侍衛不讓他出去。

不讓出去就不讓出去,張問便在裏邊養着。每頓好吃好喝,可是這樣的日子他堅持了不到一天,就有些忍耐不住了,沒事幹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于是張問要求侍衛找幾本書送過來,随便什麽書,隻要印了字就成。

第二天,他們真就送來了一本書。張問一看書名:《福廬靈岩志》,這書是葉向高寫的。他有些納悶,懷疑是韓阿妹故意叫人找的葉向高的書。不過都一樣,張問沒事就拿來翻看消磨時間。

張問很快現書末有手寫的字,仔細一看,那是被人手寫上去的關于葉向高生平和政治主張等内容的文字。雖然張問早已了解葉向高一生主要都幹了些什麽,但是這時他還是忍不住去重讀了一遍。

這位宰輔之才幾起幾落,完全可以說明他對儒家行爲的信仰: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實際上他個人當了這麽多年的官,除了得到名聲,沒得到什麽好處。張問細想之下,更加堅信葉楓幹的事,葉向高并不知情。

張問重讀這些東西,自然是感概良多,常常長聲歎息。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張問擡頭一看,又是韓阿妹,便随口說道:“你把我關在這裏,想要怎麽樣?”

韓阿妹冷笑道:“怎麽樣?張大人,你看到這本書有何感想?”

張問道:“沒什麽感想。”

韓阿妹道:“後面那篇文章是江南一個不知名的士子寫的。我也看了,那人說葉向高臨危受命、所能施展的餘地并不大,他老成持重,總結前朝許多人革新失敗的教訓,最終選擇了十二字主張,但是如此舉措對重症毫無成效,所以沒能成功,現在無數有志之士想要各盡綿薄之力卻沒有機會。而張大人身居高位,有這樣的機會卻這般頹廢,真令人歎息啊!”

張問默然不語,他在想自己恐怕也不是個閑得住的人,隻是面前的情況也太讓人惡寒了,就相當于有人擡了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上來,對你說:把它救活。

韓阿妹繼續勸說張問,她知道張問情緒低落心灰意冷,想要激起張問的鬥志,多少幫她們一把。因爲韓阿妹現在也很困難,如果被葉楓打敗,其他的路子也可能會逐漸被剪滅,以後她的日子怎麽過還不知道。

張問終于說道:“我就是想盡點力,也沒機會啊,你們又不放我。”

韓阿妹道:“你幫我們在戰場上打敗葉楓!”

張問攤開手道:“你怎麽就不能面對現實?要我怎麽說你才肯信,我看了你們的軍營之後就明白了:沒辦法!”

韓阿妹道:“我不管有沒有辦法,總之得盡所有努力!我們不好找張大人這樣的人,現在找到了你就得幫我們,不管成不成,你都得試試!”

張問聽罷愣愣地看着韓阿妹,突然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很熟悉,自己好像也面臨過這樣的處境,張問歎了一口氣道:“好吧,就憑你不放棄任何機會的勇氣……說不好聽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就盡全力試一試!”

韓阿妹突然笑了,她高興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隻要你調整過來,一定會幫我們!”

張問搖搖頭,站起身來說道:“穆将軍開始整頓軍隊中的上下關系了麽?一個士兵屬于哪一隊,某隊屬于哪一旗,某旗屬于哪個把總管束,都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有一點含糊。軍紀賞罰也不能有一點含糊,犯了軍法,兒子親爹也不能包庇袒護!”

韓阿妹回頭道:“你去把穆小青叫來。”

“是。”

不一會,穆小青一身戎裝就趕了過來,向韓阿妹報道,韓阿妹讓張問詢問。穆小青道:“咱們義軍不是這麽個編制,小隊,大隊,頭領,營,這樣分的,這些日子末将一直在理清這個關系,可就是很棘手,比如前營裏有個頭領,一個人占了兩個頭領的兵力,下面都是混編,動也動不了。”

張問瞪眼道:“爲什麽動不了?”

穆小青道:“那人的親爹是韓教主身邊的紅人,救過韓教主的性命,末将這樣的後輩,雖說受聖姑賞識封了大帥的頭銜,可是沒法子動他。”

“怎麽沒法子,這裏是軍營,上下分明,他的職位比你低,就得聽你的命令,否則軍令如何執行?這人抗拒軍令,按律……按軍法當斬,立刻斬以儆效尤!”

“這……”穆小青看向韓阿妹。

韓阿妹沉思了一會,說道:“這樣做恐怕不妥吧,我可以去向教主說明實情曉以利害,然後讓下邊那個頭領聽從調遣。”

張問愕然道:“下個簡單的命令都要這麽多周折,打起仗來,布置一下得十天還是半個月?我明白你們的苦衷,但是現在時間不多,必須得下猛藥才有點希望,聖姑要是聽我的,就讓穆小青直接将人砍了,以後誰敢冒頭挑釁上峰權威,就拿腦袋來冒險!”

韓阿妹猶豫了片刻,神色一凜,說道:“好,就聽你的!穆小青,你去把人拉出去砍了!”

穆小青苦着臉道:“我去拿人他們不聽怎麽辦?萬一動靜鬧大或者釀出兵變……”

張問沒好氣地看了穆小青一眼,“真不知道你這主将是怎麽帶這支兵馬的,你不去,我去!”張問說罷,伸出手道:“把你的劍拿來!”

穆小青不知道怎麽辦,隻好把自己的佩劍取下遞了過去,張問一把抓在手裏,“那頭領叫什麽名字?帶我去認人。”

“王大通。”

張問和穆小青等一行人出了中軍,外邊的營地上,有的營隊在訓練,有的東倒西歪在那瞎胡鬧。穆小青帶着張問找到王大通頭領所在的營地,那裏的人衣甲不整,有的躺着在曬太陽、有的在烤野味、有的竟然在公然賭錢,一片混亂景象。

他們走到營前,門口的軍士認識穆小青,忙單膝跪倒道:“卑職等拜見穆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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