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青峰壓根沒有感覺到張問的厭惡,張問神色平和,青峰感覺兩人就像熟人那樣,既非朋友亦非敵人,這種感覺讓人很輕松。
青峰帶着張問上了一輛馬車,從一個牌坊裏穿過,牌坊倒是大明很有特色的東西,極具象征性。牌坊裏面,有許多人跪在一道石梯前面。那石梯用白磚鋪成,又長又寬,極具氣勢。張問見狀心道:和太和殿門口的石梯差不多高了,這明教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是。
石梯下面的空地裏跪着大約幾千人,有的在叩頭跪拜,有的拿着香念念有詞,一個個虔誠不已,那些人有的穿着華麗,有的衣衫褴褛,三教九流不等。前邊還有一個大香爐,兩個小香爐,裏面燃着大把的香火,煙霧缭繞,在張問看來是烏煙瘴氣,因爲他不信神……其實他不僅不信神,聖賢也不信。
青峰看着車窗外面說道:“今天萬年樓敬奉‘無生老母’,人比往常多一些。咱們從旁門進去。
就在這時,一支白晃晃的馬隊從牌坊下面奔來,進來之後,馬上的人都從馬背上翻下來。隻見騎士全部身作雪白道袍,頭戴白紗鬥笠,腰佩長劍。張問很快看出來,都是些女人。
青峰見張問在看那些人,就解釋道:“聖姑回來了。”
張問不禁問道:“聖姑是幹什麽的?”
青峰笑道:“侍奉無生老母……其他的說了你也不懂,簡單說,就是韓教主的女兒。”
青峰笑嘻嘻地說話,毫無虔誠的表情,看來這厮和張問一樣根本不信什麽神。張問注意到,那些白衣人進來之後,空地上的人都向兩邊讓開,一個個面上充滿了虔誠和敬畏。
這時一個白衣女子喊道:“聖姑駕到!”衆人急忙讓開了一條通向石梯的寬敞道路,跪在地上念念有詞。另外一個白衣人拿着一條長長的絲帶鋪在石梯上,直達上面的廟宇。
過得一會,衆人白衣人護着一頂轎子走了進來,走到石梯下面才停下。其中一個白衣人朗聲道:“無生老母救苦救難,聖姑侍奉老母,憐憫衆生,诏本教教衆。诏曰:奉行善教旨,富者出錢出糧以修功德,本教築義倉赈濟孤老傷困。凡白蓮教徒,無論男女貧富,皆爲兄弟姐妹,視若一家,平等互助……”
張問明白,他們自稱白蓮教,是出于需要,實際上核心機構是明教的幹法。
白衣人念完,轎簾打開,隻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轎子裏面走了出來,頓時群情激動,高呼聖姑,視若菩薩。
那聖姑一襲白衣,一塵不染,遠遠看去恍若仙女。她身材高挑,身作白色絲裙,看起來非常端莊,因爲背對着張問,張問也看不見她的臉。這時有兩個白衣人打着扇遮住了聖姑,張問便看不見了。聖姑從地上鋪的絲帶上向上一步步走上去,很快消失在了廟宇之中。
空地上的教衆依然不斷磕頭歌功頌德。張問等人下了馬車,他拄着一根拐杖,一行人從廟宇的旁門慢騰騰地進入了萬年樓。裏面站着幾個身穿道袍的人,應該認識青峰,見青峰進來,也不阻攔,并躬身行禮。
一個中年道人迎面走了過來,合手拜道:“無量壽福,貧道拜見青峰壇主。”
青峰道:“教主回來了麽?”
中年道人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問,張了張嘴,最後隻簡單說道:“還沒有回來。壇主有何事要見教主,剛剛聖姑回來了,如果是要緊的事,且容貧道通報進去,讓聖姑定奪。”
青峰搖搖頭道:“聖姑的排場可是講究,等她得小半天,我看這事兒就你來辦。這位是公子的重要客人,原本是要讓教主親自照應的,教主沒回來就算了。你給他安排個住處,怎麽安排明白嗎?”
道人聽說是公子的貴客,神色一凜,躬身道:“請貴客到忏堂休息片刻,貧道即刻讓人通報聖姑,請聖姑定奪。”
青峰道:“那行,就這麽辦。我就不去了……聖姑那院子,你們進不去,傳個話都要波折幾次,我就不等了,你們招待好張大人。”青峰回頭對張問說道,“咱們是熟人,提醒張大人一句,沒事别亂走,就在這前堂活動最安全,沒事你可以拜拜無生老母都可以。特别是北邊那個院子,别靠近,聖姑住裏面,男的不能進去,亂逛小心被她的手下一劍砍了。”
張問無奈地說道:“多謝提醒。”
道人伸手道:“請。”
張問便跟着那道人來到一個大廳,裏面照樣供奉着神像,有供案香燭。堂前有待客的茶幾椅子。
果然如青峰所說,等了許久都不見人。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一個白衣人進來,叫張問去另外的地方見聖姑。這倒讓張問有些意外,原本他以爲隻是安排間屋子住下而已,沒想到聖姑這麽重視,親自接待自己。
出了忏堂,沿着廊道向東走。白衣人将張問帶進了另一間屋子,張問本以爲這個所謂的聖姑會垂簾聽政一般躲在後面,不料進屋之後見到聖姑正坐在椅子上,沒有戴帷帽,什麽掩飾都沒有。
這時候張問看清了聖姑的相貌,她大約二十出頭,光滑的額頭,柳葉眉單眼皮,鼻梁挺拔,下巴尖尖。她的脖子挺得很直,神情冰冷。給張問的第一印象,倒是個冰美人。
“張大人請坐下說話。”聖姑看了一眼張問一瘸一拐的腿,伸手指了一下旁邊的椅子。張問注意到她留着長指甲,長指甲可不是任何一個女人都能留好看的,指甲是否能漂亮,也看她的身體狀況。
張問拱手道:“在下承蒙貴教款待,聖姑這麽快就知道在下是張問,佩服佩服。”
聖姑冷冷道:“我不僅知道你是張問,連你哪年出身、哪年中進士、仕途履曆、怎麽到這裏來的,我都一清二楚。除了沒親眼見過你,你的資料我都有。你真的是張問?”
張問愕然道:“現在我被敵軍抓住,成了俘虜,誰還冒充我,有什麽好處?”
對于她這種問話,張問覺得很奇怪,我是不是真的張問對她很重要?
聖姑面無表情地說道:“很快我就能得到确認。”
張問無辜地笑了一下,覺得這女人很無聊,一個俘虜而已,那麽認真幹嘛,軍政大權又不在她手裏。
聖姑臉上有一點怒氣,大概是張問做出那種笑容,讓她有種被嘲弄的感覺,她又說道:“我聽說你雖然是文官,卻很會打仗?”
張問立刻清楚了她的用意,無非是拿他的敗仗來嘲笑罷了,張問幹脆順着她的意思說道:“敗軍之将,不敢當會打仗的名頭。”
聖姑倒是有些意外,她心裏突然被這家夥搞得亂糟糟的。她原本很鄙視張問的輕浮,片刻之後又感覺這人有點自大、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裏,聖姑顯然很少受人輕視,心裏就有些怒氣,這時張問又自己說自己是敗軍之将,好像很謙虛的樣子。短時間之内幾個轉變讓聖姑平靜的心态受到了影響,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沉靜而客觀地說道:“據我所知,葉公子認爲張大人的失敗在于不明敵情,輕敵冒進。”
張問道:“哦?看來聖姑還懂行軍布陣?”
“不懂,我這裏有人懂,而且和張大人曾經交過手,等一會就回來了。”
不多一會,門口出現一個身披盔甲的女人,女人拱手道:“末将參見聖姑。”張問轉頭看去,隻見那女人長得身材高大,臉上的皮膚黝黑,身上穿着一身鐵盔,頭盔正被抱在手裏。
聖姑道:“正好,你也進來坐坐。”
那女将依言走進屋子,十分頻繁地打量着張問。
女将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就是張問?”
張問道:“正是在下。”
聖姑看向張問道:“她就是穆小青,幾個月前率軍圍攻溫州,被官軍擊敗,就是張大人指揮的軍隊吧?”
“哦,溫州之戰就是穆将軍的人馬?幸會幸會。”
穆小青拱手道:“敗軍之将,汗顔之至。”
張問心道:上次那支叛軍也太差勁了,要裝備沒裝備,要士氣沒士氣,還攜裹了大批難民擾亂軍心!張問想到這裏就很憤怒,他忍不住說道:“貴軍上回攻打溫州……恕我直言,和一幫烏合之衆差不多,讓我誤以爲義軍都是這樣的人馬!我率主力進入福建,卻遇到了另一支完全不同的軍隊,不僅有槍,還有炮。你們的軍隊實力相差怎麽這麽大?”
穆小青憤憤地低聲道:“我手裏的人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建甯府那支人馬是葉公子的……”
“穆小青!”聖姑突然厲聲呵斥了一聲。
張問見狀,很快猜測了其中狀況:顯然教主這邊的人對葉楓不滿,但是實力不濟隻得忍氣吞聲,不然聖姑呵斥穆小青幹甚?
穆小青張了張嘴,最後隻說道:“是,聖姑。”
聖姑見張問若有所思的樣子,冷冷道:“張大人,你暫時就住在這裏,你應該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能随便出入。我告訴你,很快我就能确認你的身份,如果你不是張問,下場會很慘。”
張問愣了愣,心道:我不是張問是誰,爲什麽我會可能不是張問?在她的口氣裏,好像自己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張問一般。
張問直接說出自己的疑惑:“聖姑這句話我沒聽懂。”
聖姑面有殺氣道:“很快就會懂了。今天就到這裏吧,希望我們還有機會第二次見面。”
張問心道:那個葉楓不是說老子住在這裏很安全嗎?怎麽感覺這什麽聖姑可能殺掉自己?
聖姑不容分說,站起身就出門了,穆小青也跟着出去。過了一會,那中年道人走了過來,說道:“貧道已經爲張大人安排了下榻之所,請張大人跟我來。”
張問住的地方就在前堂旁邊,院子裏有尊石像,大概是某個菩薩,張問不清楚是哪個菩薩。院子還算安靜,隻要把門關上,基本聽不見那些教徒誦經拜神的聲音。張問很厭煩那種聲音,覺得是裝神弄鬼烏煙瘴氣。
張問腿上的傷還沒好,他完全就不出院子一步,成天都呆在院子裏,很是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