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至少要弄明白,孫隆爲什麽不讓動錢益謙。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張問的膽子比較大,從來都比較大。于是他答應和孫隆去“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在西湖之畔,最繁華的地段。周圍都是酒樓、青樓、綢緞店、珠寶店、錢莊,湖上是樓船華棟,在這些地方玩樂花錢的,都是王子皇孫、官宦、富人。
張問穿了一身緞子,看起來就像纨绔子弟。孫隆也隻有三十來歲,身材瘦長,白面無須,看起來也像個風流才子一般。孫隆指着一道門道:“咱們就從這裏進去。”
這是一道不很起眼的門,和旁邊開得大大的酒樓門面比起來,甚至還有些寒酸。張問聞言擡起頭看了一眼牌匾,上書:西湖棋館。
孫隆走前面,張問和玄月跟在後面,一起走進棋館。孫隆連一個随從都沒有帶。
進了門廳,裏面是一處小院子,布置得十分淡雅。沒有大紅的燈籠、沒有紅木家具,色調很樸素,那些未上漆的木窗,好像泛着木頭原質的清香。
作爲一個文人,張問在這樣的環境中感到很舒服,很惬意,細品之下,不僅這裏的色調淡雅,關鍵還是安靜,門外市井的喧嚣仿佛都在浮塵之外,一下子不見了。
這時,一個女人款款走了過來。張問隻看了一眼,頓時心生好感。怎麽說呢,這個女人看起來大概有三十多歲了,但是全身卻無一不透出雅緻與溫馨,端莊而不呆闆。
臉長得很普通,但是那種味道,很溫暖,就像鄰家的大姐姐一樣。
女人微笑着慢慢作了個萬福,輕輕甩了一下手裏的手帕,說道:“奴家見過孫公,您有些日子沒有來了哦……這位公子爺是……”
張問注意觀察,孫隆一走進這個院子,臉上那股子焦慮慢慢退去了。孫隆指着張問道:“哦,這是許公子,咱家的一個朋友。老交情,咱家和許家的關系,還是從許公子的父親那時開始的。”
張問心道,先父已故十餘年,你一個太監是如何認識先父的呢?
女人淺淺一笑,打量了一番張問,目光許久都沒有移開,眼睛陡然一亮。不過她很快恢複了處事不驚的微笑,柔聲道:“奴家名叫靜姝,第一次見許公子,這廂有禮了。”
“靜姝姑娘不必多禮。”張問拱手微微一拜。
靜姝回頭對孫隆笑道:“您帶來的這位許公子,人長得好,說話兒也中聽呢。”說罷臉上微微一紅。
張問是知道的,三十多歲的女人,仿佛是不能叫姑娘了。
孫隆道:“咱家看你和許公子挺談得來,許公子第一次來這裏,你就帶他在外面這些地方四處逛逛,一個時辰之後送許公子到咱家的書齋裏來。”
靜姝點點頭道:“孫公親自帶來的人,奴家定然侍候好了。”
孫隆看向張問,“許公子先放松放松,一會咱們再玩别的。”
張問道:“好。”
靜姝又瞧了一眼跟在張問後面一言不的玄月,知道是個保镖,靜姝也沒說什麽,隻是輕輕笑了笑,然後對張問說道:“許公子請,照料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張問随口應酬道:“哪裏哪裏。”
于是在靜姝的帶引下,張問和玄月穿過一道回廊,從正北的門廳中進了二進的院子。第二進的院子看起來就大許多了,中間有個池塘,裏邊有假山、石徑,周圍花草樹木錯落有緻。張問也不多問,隻是留心觀察而已。
這時靜姝指着院子北面的一個大廳道:“這裏是觀棋亭。咱們是棋館,自然就有棋局。許公子若是喜歡棋藝,要不咱們先進去看看吧。”
張問點點頭道:“嗯,勞煩姑娘帶路。”
走進大廳的門檻,隻見裏面就像一個戲院一般,有許多人坐在桌椅上喝茶吃點心,兩邊的樓閣上還有雅間。與戲院不同的是,正中間表演的不是戲,而挂着一副很大的棋盤。棋盤旁邊站着兩個穿着高領裙衣的年輕女子,各拿一根長竿,分别擺放黑白子。
這時樓上一個清脆的聲音朗聲道:“黑子同位。”
棋盤左邊的女子便優雅地舉起一枚碩大的黑子,放到左上角相應的位置。
張問一下子明白了,這些人都是在觀棋。但是他有注意觀察廳中的人面上的表情,都很緊張的樣子,張問心下有些疑惑:如果輸赢不關自己的事,他們緊張個啥,當作欣賞不就行了?
一個青衣小厮端着盤子從邊上經過,點頭哈腰地說道:“靜姝姐好。”
這地方的确講究,一個小厮身上的穿着也十分整潔。
靜姝問道:“樓上的雅間還有空位麽?”
小厮看了一眼張問,彎着腰道:“還有備用的地方,小的這就帶路。”
張問便跟在靜姝的後面,向樓上走去,走到樓梯處,張問忍不住便問道:“這些棋友是不是下了賭注?”
靜姝側頭笑道:“許公子好眼力,您在什麽地方玩過這樣的棋局呢?”
張問道:“在下沒有見識過。隻不過在下見大廳裏的棋友,神色緊張,非常投入,故此猜測。如果和自身得失無關,很少有棋友能癡迷其中。”
靜姝聽罷神色略有些吃驚,又多看了張問幾眼,說道:“許公子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見識,卻不知在何處高就?”
張問道:“在下隻是一個商人,宮裏采辦用度,在下參了一股。”
靜姝随即笑道:“來這裏的人,不僅有各行富商大賈、各州縣大地主、衙門裏的大官也不是不少,許公子這樣年輕有爲的俊才,卻仍然少見。”
張問笑了笑,不置可否。看這女人的從容神态,就知道見識過不少人,所以把她的話當成恭維比較好。
這時已走到樓閣上,張問注意到木質的地闆擦得非常幹淨。帶路的小厮打開一道木門,躬身道:“公子請進,這個地方清靜不說,還能居高臨下看得清楚,希望能合公子的意。”
張問點點頭,輕輕撩了一把長袍,跨過門檻走進雅間。雅間靠外的一側開着兩扇大窗戶,做在案前,就能一覽大廳中的情景。
靜姝面帶微笑地介紹着觀棋廳裏的情況,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很流暢,不緊不慢的,聽起來讓人心情很舒坦。
“今日這盤棋,是這個月最精彩的一局,江南小棋聖過百齡迎戰京師國手林府卿,難得一見啊。”靜姝流暢地介紹道,“過百齡今年十六歲,早已名滿江南,他十一歲偶遇當今首輔葉向高,葉閣老三敗于過百齡之手,二人以棋爲往年之交;而專程趕來杭州對決過百齡的國手林府卿,也不容小窺,聽說他辭官養老之後,最喜下棋,十年未遇對手……”
都是傳奇人物啊,沒想到在這名不見經傳的棋館中居然能現場觀看傳奇人物的對決,這讓張問也來了興緻,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盤棋。張問對琴棋書畫都有一定造詣,但隻能說樣樣都會,卻多數不精,他最精的,還是八股文和丹青。這棋道他就不是很精通,隻能說當作消遣玩玩可以,和國手比起來,就隻能算入門級的了。
所以張問看了一會,有些頭大,兩邊布局都很深,他完全看不出誰更占優勢。
這時靜姝提醒道:“許公子如有興緻,現在也可以壓上一注,看起來就更有意思了。”
“現在已過半局,還能下注麽?”
“可以,不過如果赢了,就赢不了那麽多。”
張問摸了摸袖子,今天沒帶多少銀子,曹安也不在身邊;而且他明白,在這個地方下注,可不是十兩二十兩的事兒,所以有些尴尬地笑道:“我看看就行了。”
靜姝見到張問摸袖子,會心一笑,明白了張問的處境,她微笑道:“許公子要下多少注,言語一聲就行,您是孫公帶進來的人,不必擔心。”
張問搖搖頭道:“我看還是算了,賭錢我也幹過,不過從來不抱赢錢的心思,都是想着丢多少銀子進去玩玩而已,就當去酒樓喝酒聽曲兒買個開心。”
靜姝甜甜一笑道:“許公子真是個有趣的人。”
張問坐着看了一會兒棋盤,圍棋的規則他倒是懂,也懂很多布局和手法,但是太高深的手法他就不懂了。這與花的時間有關系,假設張問的愛好是圍棋,而不是丹青,估計他畫出來的畫也沒那麽像模像樣。
鄰家姐姐一般的靜姝自然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已看出張問沒有多大的興趣,便說道:“棋館裏還有其他樂子,這圍棋要是不合許公子的意,咱們去别的地方看看如何?”
“也好。”張問站了起來,突然問道,“在這裏下注,一般得下多少銀子?”
靜姝淡淡道:“樓下的棋友,一般是一千兩起。”
一千兩……張問心裏吃了一驚,這哪是什麽棋藝,分明就是豪賭啊!七錢銀子就可以買一石米,(一石米約一百二十斤,明朝的一斤比較重。)一千兩銀子是什麽數,自然就不用說了。
張問掩蓋住内心的驚歎,鎮定道:“在下和孫公做生意的時候,一千兩銀子倒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用來下注娛樂,倒是有點多了。”
靜姝不置可否,帶着張問進了三進院子,這院的布置就沒那麽淡雅,屋檐下挂着紅燈籠,人來人往,許多美貌的女婢來回穿梭,莺莺燕燕看得人眼花缭亂。
“這裏許公子可能不太喜歡,全部是各種淺易的賭局。葉子戲、骨牌、馬吊牌、麻将牌、壓寶、鬥雞、鬥鴨、鬥蟋蟀、鬥鹌鹑……偏院那邊還能鬥牛……”
張問故作有興緻道:“真是應有盡有啊,在下倒是想逛一逛。”
張問是從來不賭的,但是他現在已經意識到這裏的不尋常,他想看看這裏的賭博能賭到多大。
對于賭博,官府是嚴禁的,本朝初期,抓住小賭的人都是施以砍手砍腳的酷刑,到了現在,雖然屢禁不止,官府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但是這種大賭,肯定是要打擊。這棋館賭棋都是以一千兩銀子起,實在是罕見,官府爲什麽不管,當然是有關系。
靜姝面帶笑意,很自信的樣子,她知道,别說是男人,就是太監到了這個地方,總會有一樣讓他喜歡的東西。
張問已經明白了這是個什麽地兒,說明白了,其實就是“銷金窟”,隻要你有錢,無論多少,在這裏都可以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