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更願意回憶過去和小绾的日子,隻是有些東西,一旦過去,就隻剩下回憶。
他的内心很寂寞、很孤單,這種孤單讓他精神恍惚、幾欲瘋狂,甚至畸形。他找不到出口,所以需要一件東西沉迷,沉迷在裏面,很美、很虛幻。這樣一件可以刺激起麻木之心的東西,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麽呢?理想主義者,常常就是在精神的折磨中誕生的。
張問默默站起身,徑直從内院的月洞門進去,門口站着剛個穿着黑色武服的侍衛。張問從門裏進去時,對那兩個侍衛說道:“叫人看看我房裏的火盆熄了沒有,熄了的話叫人生火。”
侍衛拱手道:“是,東家。”他們也是在這裏站了半個晚上,不過可以左右走動,卻比一動不動坐着要耐凍一些。
張問進了内院,就在這時,淡妝正巧到門口,門口的侍衛就說道:“淡妝姐姐,東家要找人加火盆,你進去看看吧。”
淡妝是從沈碧瑤那邊過來的婢女,她的眉毛很濃、睫毛很長,頭的青絲也很濃密;皮膚緊緻,泛着朝陽的流光,身體看起來很健康。淡妝聽到女侍衛的話,就點點頭嗯了一聲,走進院子去幹活兒。
這時她聽見後面那兩個女侍衛的聲音,隻聽其中一個道:“東家在井蓋上坐一晚上了,這會兒總算是知道天冷。”
另一個道:“東家爲什麽會在井蓋上坐一晚上?”
剛才那個聲音又道:“聽曹管家說,東家的表妹就死在裏面。”
“你可别吓我,咱們這個月都是值夜班的。”
“有什麽好吓人,你不覺得東家其實很癡情麽?”
淡妝走到東廂房,見張問正坐在火盆旁邊烤火,裏面還有火星子,淡妝就急忙拿了鏟子加炭。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張問身上抖,他的手伸在火盆上方,正低頭想着什麽事。
過了許久,張問突然擡起頭來,吓了淡妝一跳。她就像一隻受了驚吓的兔子一般,把木炭撒得滿地都是,她想道歉、以爲張問會責罵她,但是張問好像根本就沒有看見,隻說道:“若花,你去把曹安叫過來。”
“是。”淡妝應了一聲,又忍不住道,“東家,奴婢是淡妝。”
這種感覺讓淡妝心裏很堵,她更願意張問責罵她。
張問這才看了一眼淡妝,說道:“你去叫曹安。”他的精神有些恍惚。
淡妝走出房門,過了一會兒,曹安就進來,躬身道:“少爺叫老奴有何吩咐?”
張問沉吟了片刻,說道:“曹安,你去辦三件事。買一千兩銀子的玉器、古玩;買一盞精緻、昂貴些的花燈;把這些東西寫上禮單,言明古玩給魏忠賢、花燈給奉聖夫人,給東廠胡同口的魏府送去。”
曹安躬身問道:“魏府是魏忠賢的府上麽?”這樣的事曹安不能光憑猜測,得問仔細了。張問點點頭道:“嗯,别太顯眼了,徑直過去。魏忠賢住的地方你是知道的吧?東安門北角,東廠胡同和翠花胡同之間。”
曹安領了命,也不問爲什麽,便出去辦事去了。張問則自顧烤火,他尋思着魏忠賢應該會收下這些禮物。如果魏忠賢把張問當作敵人的話,敵人示弱,當然應該接受并鼓勵,隻要有第一次示弱,就有第二次,這對魏忠賢有好處;又或許魏忠賢壓根沒那麽明智聰明,隻是貪财罷了,他本來就是個貪财的主。
至于那盞花燈能不能到客氏的手裏,張問不敢肯定,可能會被貪婪的魏忠賢貪下也說不定。但是也很可能會到客氏手裏,因爲魏忠賢需要客氏這個内應,客氏和朱由校感情深厚,對魏忠賢的用處很大,魏忠賢犯不着貪下客氏的禮物。
不出張問所料,曹安很快就回來說事情都已辦好,魏府的人收下了東西。
到了傍晚,張問吃過晚飯,就收拾了一番,穿了布衣,隻帶了玄月一人乘馬車出了家門。他們在街上轉了兩圈之後,張問命人将馬車趕到東安門外的一條小胡同裏。上回燈節的時候,張問就是在這條胡同的院子裏被客氏給迷暈的。
張問送給客氏的禮物不是别的,就是一隻花燈。他希望客氏能有點悟性,知道張問這是什麽意思。張問對于客氏會不會來,不敢肯定:一則不知道客氏收到花燈沒有,收到了能不能悟到張問的意思,悟到了敢不敢冒險;二則在客氏的想法裏,張問并不知道當時是她。
張問也考慮到客氏得知自己明白她幹的事之後會殺人滅口,但左右一想,客氏沒有必要。因爲這種事洩漏出去對張問沒有好處,反而有殺身之禍。再說,凡事哪有不冒險的?
這是一處幽靜的胡同,積雪底下露出的青石,讓它顯得更加僻靜;這兩天沒有下雪,石闆上的積雪卻沒有被踩成冰末,積雪上隻有一些腳印,說明這條胡同來往的人并不多。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說道:“你别進胡同了,就在周圍等我。”張問認爲獨自一個人去比較好,免得客氏害怕自己的手下洩漏。
玄月不放心,忍不住想勸戒:“東家……”張問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道:“不用擔心,按我說的做。”
張問獨自走進胡同,循着記憶中的地方,走到一處民宅的大門口,走上門前、借着微弱的光線看見門上了鎖,院子裏也沒有燈光。周圍很安靜,偶爾有寒風吹一陣,讓人身上一冷。
剛過完年,門上卻沒有貼新的門神、對聯,看來這戶人家早已不住這裏了。張問轉身欲走,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反正客氏沒有來。就在這時,他看見胡同門口出現了三個人影,就裝作路過慢騰騰地走。
胡同兩邊的房子大多都是背對着胡同,兩邊隻有牆壁,燈光很少,光線很暗。張問和那幾個人擦身而過時,突然有人說道:“張……公子?”
聲音尖尖的像個人妖,但是張問認爲應該是太監。張問道:“正是在下。”
說話的那人是個雙下巴的富态太監,聽罷張問的回答,又走近打量了一眼,說道:“張問請屋裏坐,咱……們這就去請我家主人。你們兩個,帶張公子進去好生侍候。”
另外兩個太監躬身應了,接過從富态太監手裏遞來的鑰匙,帶着張問返回那棟民宅。
幾個人進了院子,其中一個太監關了大門,守在門口;另一個太監提着一個包裹,帶着張問進堂屋。堂屋裏丢着一些燈節時候剩下的花燈,都是些不值錢的。那個太監取了一個燈籠,拿了一個火折子“呼呼”吹了一陣,點燃燈籠,對張問說道:“您請坐會兒,咱家進去收拾收拾屋子。”
張問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那太監說道:“不清楚,您也别說,咱家不想知道太多。”張問聽罷,這才略微放心了一些。
太監說完就提着燈籠進内院去了,讓張問坐在堂屋中候着,屋中隻亮着一盞花燈。屋裏沒有升火,很冷,讓那盞花燈的亮光也看起來就像冷光一般。外面漆黑,隻有這麽一盞燈,冷清的環境,有點陰森。
恍惚中,張問如到了有鬼魅出入的幽宅,但是他的心裏沒有恐懼,好似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能讓恐懼的東西;他最近的精神狀态越來越不好,常常有些恍惚,甚至有的時候要下意識去想,才知道身在何地。
張問主動去找客氏,這對一個進士來說,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但是他也沒有多少不自在,他隻覺得找客氏,對自己最有利。
過了許久,堂屋外面的院子裏亮起了燈,張問向外面看一眼,見那裏人影晃動,大概是客氏來了。客氏并沒有進堂屋,而是從靠着圍牆的洞門徑直進了内院。
半炷香功夫之後,才有一個提着燈籠的太監走進堂屋,這些太監都穿着布衣,梳着髻,隻是嘴上不會有胡須。太監對張問說道:“您請到内院。”張問聽罷站起身,跟着打着燈籠的太監從後門進了内院。
還是上回那間北面的女房,太監爲張問打開房門;等張問進去,他們便遠遠地退在一邊。屋子裏點了好幾根紅蠟燭,除張問之外有兩個人,客氏和楊選侍。客氏照樣是坐在軟塌上,楊選侍侍立在一旁。
楊選侍看到張問,神情頓時一變,她的眼睛裏情緒複雜。原本看見了她朝思夢想、望穿秋水的人,楊選侍應該高興才對,但是她又有明顯的失落。她夢中的男人,應該是完美的、不爲權貴折腰才對。雖然楊選侍自己也對客氏奴顔屈膝,但是她不想張問也這樣。
可見,現實和夢想存在着極大的差異,很多夢想中的人都隻存在于幻想中,楊選侍心中的張問也不例外。
這時張問執禮道:“拜見夫人。”他覺得還是隐晦些比較好,所以沒有稱奉聖夫人之類的。
眼見張問進來,客氏道:“你找我何事?”
張問朝她再度執禮,然後拿出了帶來的銀兩。
客氏心下思量,這張問長得面目白皙,眉眼俊俏,深得她喜歡。又是皇帝常挂在嘴邊的大臣,不如趁此機會拉攏他,于是她笑道:“你有求于我?”
張問隻得說道:“皇後讀《趙高傳》的事兒,夫人您應該知道吧?”
客氏點點頭道:“大夥暗裏都在說,我也聽人說起過。”
張問想了想,說道:“皇後絕非機深之人,此事是有人陷害,望聖夫人和魏公公勿要上她人的當。”
客氏有些吃驚道:“陷害?”張問便解釋道:“皇上寵愛皇後,冷落了其他嫔妃,定是有人心懷嫉妒,從旁慫恿陷害。比如拿一本《趙高傳》在合适的時機送到皇後寝宮,皇後沒有防範,随意翻看之時,皇上便到了寝宮,問之,皇後未意識到其中關聯,随口據實而答《趙高傳》。這樣的事傳出來,魏公公便以爲是皇後在讒言皇上。”
趙高傳事件,實際上是怎麽一回事,張問也不清楚;後宮内院,他從哪裏得到内情?不過這件事既不是他在幕後指使,也不相信皇後有那樣的心機;張問據此猜測,可能最大的,是後宮嫔妃之間的勾心鬥角。所以才推理出這麽一個解釋。
客氏聽罷說道:“你如何得知這樣的内情?”
張問道:“是我猜測。但是聖夫人想想看,皇後是怎麽樣的人,怎能瞞過聖夫人的眼睛?這事也絕非我在後邊指使,宮裏上上下下都是聖夫人和魏公公的人,我一個外廷的官員,根本就無法和皇後聯系上,怎麽能夠指使皇後?宮裏邊的事,除了嫔妃從中作梗,還有誰找這樣的事兒做?”
客氏聽罷點點頭,覺得張問說的很有道理。這時張問又急忙寐着良心地恭維了客氏一番。
客氏聽罷自是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