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奏折無甚實質内容,所以很順利地就通過了通政司,到達了司禮監王體乾、魏忠賢手裏。
魏忠賢不識字,王體乾就讀了一遍。王體乾雖然是司禮監掌印,比魏忠賢還大一級,但是他對魏忠賢的态度很恭敬。因爲魏忠賢和客氏的關系很好,和皇帝也更親近,這些王體乾都是明白的。
二人相對而坐,魏忠賢身材高大,有一張長馬臉,喜歡半眯着眼睛故作高深,實際上卻隻是一個文盲;而王體乾卻精通文墨,但是身材短小,長相沒什麽氣勢。于是兩人在一起,魏忠賢看起來倒像比王體乾高一級。
王體乾讀完奏折,恭敬地問道:“魏公,這折子沒說啥内容,要拿給皇爺看嗎?”
魏忠賢眯着眼睛用緩慢的口氣說道:“大臣上的折子,自然是要讓皇爺知道的……”
王體乾低聲提醒道:“張問是皇後娘娘的姐夫。”
魏忠賢的小眼睛掃視了一遍王體乾,聽罷他的話,想起了前不久發生的事。那天朱由校去坤甯宮,見皇後張嫣正在宮中看書,朱由校就問張嫣看的什麽書,張嫣翻開封面說是《趙高傳》。宮中人多嘴雜,這事兒魏忠賢很快就知道了。雖說魏忠賢是文盲,但也知道趙高是何許人。他明白過來,皇後是在給朱由校吹枕邊風,欲對自己不利。魏忠賢有些納悶,張嫣就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如何會想着和自己對着幹的?
魏忠賢認爲張嫣根本不可能有複雜的心思,估計她連誰忠誰奸都分不清楚,于是他就認爲是有人指示張嫣這麽說的。王體乾引據了一些曆史上的典故,認爲外戚張問是幕後操作者。魏忠賢于是對張問有了防範之心。
這時候王體乾又提到張問是皇後的姐夫,魏忠賢頓時會意過來,便說道:“奏折給咱家,咱家自有主張。”
魏忠賢說罷就拿着奏折去了養心殿,問了一聲門口的太監,朱由校果然在裏面搗鼓他親自設計制造的“銅缸噴泉”。魏忠賢當即就走進養心殿,隻見朱由校正專心緻志地忙活,一邊看案上的圖紙,一邊用折尺在比劃着一個銅缸。
魏忠賢躬身走到朱由校面前,雙手拿着奏折、拜倒道:“皇爺,禦史張問上折子了。”
朱由校正在興頭上,但是一聽到張問,也不禁問道:“張問?他說什麽了?”
朱由校這些日子有時也在尋思張問的事兒。他考慮了各方面之後,決定暫不摻和,因爲他也搞不清楚遼東喪師十幾萬的責任,究竟有沒有張問的份。張問要是不摻和軍事,是如何在清河堡帶領大軍打敗建虜的?萬一張問真的有責任,朕保了他,不是讓東林都沖着朕來了?
每當想起東林黨,朱由校就有種被人拿着劍抵着脖子的感覺。他害怕羞辱、謾罵、攻擊,所以不願意明裏和東林黨對着幹,這樣會直接被罵成昏君暴君,而且會在青史上流傳萬代。于是在朱由校的縱容下,閹黨逐漸形成,可以制衡甚至打壓東林黨。朱由校對目前的狀況很滿意,朕就是一個人畜無害的皇帝。
所以朱由校更不願意爲了張問,就把自己陷進去和東林鬥。朱由校心道:張問,朕這麽快地提拔你,你就去和東林鬥上一回合吧,以報聖恩啊。
朱由校一邊尋思,一邊擺弄着他的銅缸,連頭也不回,好像已經忘記了魏忠賢的存在。
魏忠賢見狀輕聲道:“皇爺,有許多大臣爲張問的事兒上過折子了,司禮監該怎麽批紅呢?”
朱由校哦了一聲,回過頭道:“我都知道了,你們就看着辦吧。”魏忠賢聽罷心裏一喜,他等的就是這句話,每當一遇到政事,朱由校一般都會這麽說。
魏忠賢得意地想:張問呀張問,你想陰老子,看誰陰誰呢。
很快司禮監按照皇帝“你們看着辦”的聖旨,下旨着錦衣衛、三法司共同審查張問的罪責。張問知道這個結果十分郁悶,錦衣衛還好說,他也沒得罪過錦衣衛;可是三法司不得把自己往死裏整?三法司包括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目前三個衙門全是東林黨的人,張問想想就直冒冷汗。
過完年,各個衙門都開印辦公,張問頻頻往都察院跑,他是都察院的人,到都察院走動可以實時了解一些信息。他想弄明白,宮裏面是怎麽一回事,怎地都不管老子的死活了?
張問終于聽到了“皇後讀《趙高傳》”的事。那件事不知怎地傳到了外廷,大臣們傳得很響,特别是東林黨的人,将這件作爲典型來塑造魏忠賢的形象。因爲這件事,東林官員再次對張問表示了好感,有拉攏的迹象。前不久還是敵人,這會又要拉攏了,所以朝廷上實在不存在永遠的敵人。
這次左光鬥沒有親自出馬,而是讓他的門生蘇城出馬,蘇城和張問也有些私交,以前一起吃過“佛跳牆”。
都察院裏到處都貼着以清廉高尚爲主題的字畫,環境很是清正;裏面的人,無論是官吏、還是皂胥,舉止都很得體。蘇城也不例外,他穿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極具風度,向張問作揖寒暄。
蘇城對皇後張嫣的大義之舉表示十分敬佩,并冠以母儀天下、識大體懂禮樂等贊美,意思就是張問作爲皇後的姐夫,也不能不知廉恥和魏閹混在一起,加入東林黨才是康莊大道。
張問心下十分郁悶,他是知道張嫣的,她是個善良的小姑娘,哪裏有那心機去勸誡皇帝、和魏忠賢作對?他實在鬧不明白這裏面是怎麽一回事,他隻明白張嫣給自己添了堵,沒事去得罪魏忠賢幹甚。這下可好,皇帝那邊的路子被堵了,難道隻能投靠東林黨?
說實話張問一點都不想加入東林黨。原因有二:一則是張問認爲閹黨的大後台不是魏忠賢,而是皇帝,和閹黨爲敵就是和皇帝爲敵;二則站位和陣營經常變動,容易給人牆頭草,靠不住的印象。
張問想起那個被關在诏獄裏近四十年的錢若赓,心裏就打冷顫,死也不願意做東林黨。
蘇城見張問遲遲不表态,就低聲說道:“恩師左大人說了,張大人有大義之心,隻要迷途知返,一心向着朝廷社稷,以前的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張大人在遼東的功勞苦勞,閣老們一定爲張大人盡力争取。”
蘇城好像生怕張問不明白似的,說得非常直白。張問沉吟道:“一逸的好意,我心領了。不管怎樣,你我私底下還是朋友不是嗎?”
“唉……”蘇城聞言歎了一聲氣,很不理解地看了一眼張問,說道,“既然張大人把下官當朋友,何不一起同心共事,協力以盡朝事?”他壓低聲音道,“現在魏閹對皇後深恨,張大人又是皇後的親戚,恐魏閹對大人不利。大人既是閹黨的敵人,就是咱們的朋友,爲何要把自己夾在中間左右不是?”
張問默然,沒有答應蘇城的拉攏。原因很簡單,隻要不得罪皇帝,犯了再大的罪,皇帝都會看在親戚的份上留張問的性命;但是一旦和東林攪在一塊,和皇帝對立,極可能就會在閹黨東林黨的相互傾軋中命喪黃泉。
張問覺得小命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是他不便明言,隻默然不語。
蘇城見勸不了張問,也就作罷。這時有另外兩個大臣從走廊上路過,張問和蘇城都作揖見禮。那兩個官員都是東林黨人,蘇城和他們很熟,就寒暄起來。
不知怎地,聊天的話題又扯到了閹黨上面,隻聽一個官員笑道:“聽人說呀,不論犯了什麽事,隻要喊魏忠賢一聲祖宗、或者一聲爺爺就能免罪,哈哈,喊爸爸還得看官職,不是誰想喊就能喊的。”
說罷三人一陣哄笑。蘇城附和道:“不知兩位大人聽說了沒有,浙直總督崔呈秀,将會替任兵部尚書張鶴鳴辭職之後留下的空缺。可不清楚那崔呈秀喊了魏忠賢幾聲爸爸。”
“哈哈……”
張問心道崔呈秀怎麽也是二品大員,蘇城一個六品小官,竟然在公衆場地直呼其名,禮崩樂壞,罪在黨争。
蘇城說罷頗有深意地看了張問一眼,好像在說:希望張問不要做毫無廉恥的閹黨,污了皇後的美名。
張問對打成一片其樂融融的東林黨人堆喪失了興趣,當下就拱手告辭。他慢騰騰地回到家,臉色不太好,家裏的人都小心翼翼,說話也很低聲,生怕惹惱了張問。
立了戰功得不到獎賞、反而可能被治罪,這種事無論張問怎麽想,都十分不爽,很是鬧心。他吃了晚飯,坐在内院的東廂裏,對着燭火發了好一陣呆。
按理張問是一家之主,應該住北邊的上房。但是以前張問的父親在世時,張問一直住的是東廂這間房,成了習慣,之後就沒有搬過;其實是在這間房裏,發生過許多讓張問永生難忘的小事。
他心情傷感而頹喪地坐了許久,擡頭看窗外的時候,夜幕已經落下,屋檐下還挂着年節時候的紅燈籠,看起來很是喜慶。
張問毫無睡意,就站起身,拉開房門,在院子裏散步。他走出内院的洞門,門口站着兩個女侍衛,見着張問,都躬身向張問施禮。張問也不理會,自顧踱步,他在尋思破解這個局的最好辦法。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關于理和權的飄渺問題,又回到眼前的事。顯然現在權比理大,所以在遼東的功過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中誰能爲自己說話?朝中目前大緻有東林黨和閹黨兩個派系,東林黨張問不願意加入,就剩下閹黨,偏生得罪了魏忠賢,這不是左右無路了麽?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想起,客氏和魏忠賢不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