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 回京

張問上了馬車後便趕到巡撫衙門交換了公文,領到關防印信,準備第二天就啓程回京。他從巡撫行轅走出來,上了馬車,這時,一群孩童稚嫩的童謠從街巷上傳過來:“紅蘿蔔,蜜蜜甜,看着看着要過年……”空氣中飄着各種食物的香味。

張問撩開車簾看了一眼車外的景象,不禁感歎道:“這年咱們可得在路上過了。”

這時馬車行到東門旁邊,張問看見谯樓,便對前邊喊道:“停車。”

馬車停下之後,張問從車上走了下來,說道:“去谯樓上看看,以後不定什麽時候才能來沈陽。”一邊說一邊走到谯樓下,正看着一個扛着鳥铳的熟人:王老铳。以前張問和王老铳交往過一陣,主要是想從老兵口中了解實戰的一些信息。

王老铳縮着腦袋,雙手插在袖子裏,口裏哈着白氣,在寒風中凍得直跺腳。他的頭胡須已經花白,一副老态,卻仍然要在大冷天守城門,看起來确是有些凄慘。但實際上王老铳還算不錯了,吃喝軍中,每月還可以領到一點軍饷。

“王老铳。”張問喊了一句。王老铳回頭看見是張問,臉上頓時一喜,大喊道:“張大人!哎呀,今兒啥風把您吹來了……兄弟們,張大人來了!”王老铳喊了一嗓子,抱着鳥铳奔了過來,彎着腰道:“大人不知道,您現在在軍中的名号那叫一個響啊。唉、唉,上回打建虜,大人怎麽沒讓我也去呢……”

張問笑道:“下回一定專程點你做我的親兵。對了,那樵夫的小女還好吧?”

王老铳道:“我當孫女養着,好着呢。”

這時樓上的軍官問道:“王老铳,哪個張大人?”王老铳瞪眼吼道:“哪個張大人,搞死幾萬建虜兵的張大人!”

這麽一說,官兵們都聚了過來,想看看平日被吹得都上了天的張大人是啥模樣,長了幾條胳膊。卻見張問長得一副俊朗公子哥模樣,有将領笑道:“都說張大人用兵如神,大夥以爲大人長得是虎背熊腰、徒手能搏虎呢,今日才知大人原來和戲文裏孔明先生那樣,是個儒将啊。”

後邊一個軍士喊道:“大人,跟着您打建虜的兄弟,這會兒在沈陽可是闊綽呢,下回能不能帶上咱們啊?”另一個道:“建虜都被打怕了,還有啥下回?”

張問道:“女真人起碼有幾十萬,要說打完,還早。放心,很快又能打,不過我明兒要回京了,卻是陪不了兄弟們殺敵報國。”

王老铳聽罷說道:“大人,他們還敢來?”

“敢來,怎麽不敢來?建州那邊沒吃的,除了搶咱們大明,沒别的辦法。”

軍士們喊道:“那大人别回京了,帶着兄弟們,滅了丫的建州,看建虜還敢不敢來搶。”

張問沒有說話,這話沒必要回答,哪能誰想帶兵就誰帶兵的?他向谯樓上走去,想再到高處看看這遼東大地。一行人走到谯樓上,張問俯視着城外白茫茫一片的遼闊大地,心裏頓時生出一股王霸之氣來。

他站在欄杆旁邊,迎着喊風凝視了許久,他很想喊一聲:有一天老子要帶着百萬雄兵再來此地一遊。不過他做人一向比較低調,卻是一句都沒有喊。玄月聽到張問剛才和官兵們說的話,有些疑惑地問道:“東家,既然建虜肯定會卷土重來,軍門爲什麽不乘勝把赫圖阿拉也攻下來,将建州盡數控制呢?”

張問回頭道:“我猜袁巡撫也想這麽幹,有建功立業的好機會,他哪能等着?不過緩和遼東局勢是朝廷的意思。這遼東一打仗,軍費動辄就是百萬、損兵動辄就是十萬,朝廷承受不起。元輔要減稅愛民、要彌補戶部虧空,所以要盡量避免戰争……或許元輔是對的,大明隻要富足了、人心隻要聚攏了,建虜這樣的部族算什麽呢?”

大夥陪着張問說了會話,張問便從谯樓上下來,向衆人告辭,就此算是作别了沈陽。

第二天張問啓程,袁應泰和幾個陪同的文官到長亭送别,送别的人還有劉铤、秦良玉、章照等和張問交好的人;而其他沈陽的同僚,卻一個都沒有來,以劃清界限。袁應泰是遼東巡撫,從禮節上說,要給張問一些面子,所以才來送别。黃仁直和沈敬依照張問的意思,将送行的人一一記錄在案。

張問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從沈陽西門出來,踏上回京的路。清晨裏,軍事重鎮獨有的号角聲就漸行漸遠了;過年的紅熱氣氛,也漸漸淡去,代之而來的是遼東荒涼廣闊的雪地。一行人從沈陽出,向南沿着邊牆途徑定遼衛、海州衛等地;然後轉向北行進入廣甯衛地區,向西走一陣,就是遼西走廊了;遼西走廊向西南行進,進入山海關。輕裝簡行,等張問到達京師的時候,剛好是正月初十,真趕上了上燈節。

時值佳節,京師熱鬧非常,各大鋪面都挂着紅燈籠,炮竹聲連綿不絕,到了晚上,還能看見煙花,有紫禁城裏面放的各式漂亮煙花,也有大戶人家放的,在夜空中炸開,釋放炫目的繁華。全城的人都可以觀看,街頭上人山人海,各種燈謎、戲耍、琳琅滿目的貨物,好似在襯托了一個大大的太平盛世。

不過聽說前些日子,遼東杜松部和馬林部覆滅的消息傳回京師,有識者說建虜可能會打到京師來,京師的米價都漲了好一陣。但是清河堡之戰的消息傳回來以後,一切都又正常起來。

張問回家之後,命人收拾青石胡同裏的老宅,買些燈籠紅燭,也布置一下佳節的氣氛,過年過節的,不能太冷清了。自從張盈離開之後,家裏缺了女主人,張問總覺家中缺點什麽東西……卻不知她在哪裏過的年,張問猜測着她應該去找沈碧瑤了。張盈的社會關系也比較簡單,妹妹在宮裏頭,她不可能去皇宮,隻有杭州的沈碧瑤那裏要熟絡一些。張問尋思着,找個機會,得去杭州一趟,一則把張盈給尋回來;二則也看看懷着孩子的沈碧瑤,算來她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

家裏的衆人忙乎着收拾院子,張問則去都察院交付公文報道。他很快又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司禮監出現了變故。以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先被發配充軍,不久又被人“矯诏”缢死;掌印太監由王體乾執掌,魏忠賢升了司禮監秉筆。

在熱鬧喜慶的氣氛中,朝廷依然在暗自變化着。東林黨對于魏忠賢等人執掌司禮監十分不滿,而且認爲王安的死是個陰謀;東林認爲,前不久皇上才親自賜封的王安司禮監掌印,而且皇上一直忙乎着木雕,這段時間又迷上了滑冰,哪有心思去管司禮監?更别說突然态度陡變誅殺大宦官了,這裏面肯定是魏忠賢一黨在搞鬼。

東林紛紛上書彈劾魏忠賢,并要求嚴查矯诏冤殺王安的案子。朱由校下旨說王安就是他下旨搞死的,和他人無關;朱由校自己的太監,想殺還需要東林同意麽?他也沒給個具體理由,就說想殺就殺了。

朱由校确是說了一句大大的實話,沒有他的授意,魏忠賢敢殺司禮監掌印?還是矯诏殺的,除非魏忠賢活得實在不耐煩。但是朱由校越是這樣說,東林越是不信,認爲隻是皇帝爲内宮遮掩的原因。

這種效果恰恰也是朱由校想要的。殺了親東林黨的王安,就是和東林爲敵。朱由校大搖大擺地殺了,他卻沒有被東林敵視;東林敵視的隻是太監魏忠賢等人。

張問獲悉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對于元輔葉向高的政略理想,愈沒有了信心,皇帝都不支持,還搞什麽呢。他也管不着這些事兒,隻顧辦自己的事,先把從沈陽帶回來的說書先生唐三爺給安排好,在京師造成輿論,爲争遼東大功作好鋪墊。正巧這時候東林都顧着王安那案子去了,張問回京反而不是東林對付的第一要事。

東林忙着寫奏折罵魏忠賢,皇帝一概不理,連看也不看。奏折都到了司禮監,東林罵魏忠賢,等于是站在魏忠賢面前指着鼻子罵。而皇帝卻壓根不管,聽說他喜歡上了滑冰,西苑冰池封凍,冰堅且滑,他便命一群太監随他一起玩冰戲。他親自爲自己設計了一個小拖床,床面小巧玲攏,僅容一人,塗上紅漆,上有一頂篷,周圍用紅綢緞爲欄,前後都設有挂繩的小鈎。朱由校坐在拖床上,讓太監們拉引繩子,一部分人在上用繩牽引,一部分人在床前引導,一部分人在床後推行。兩面用力,拖床行進度極快,瞬息之間就可往返數裏。朱由校玩得不亦樂乎。

張問回京,也沒接到皇帝召見的任何信息,就讓他在家裏候着。

相比之下,東林黨的人還惦記着張問,上書要求将張問革職查辦,但沒能得到批紅;他們也不敢膻自将一個四品官員的烏紗帽摘了查辦,隻能等着。

衆大臣對于皇帝的這種态度無計可施,皇帝原本就不識字,細想一個不識字的人你能要求多高?也怪不得别人,是東林黨自己把人家推上皇位的。而且按理說,朱由校雖然喜好玩樂,可玩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并不鋪張浪費;皇帝不管政事,還有大臣,這對執政黨實現政治理想、應該是少了許多制肘,偏偏半道裏殺出個魏忠賢來,東林官員怎麽辦事怎麽不利索。

所以大臣們仇恨的人是魏忠賢,不是朱由校。

張問看明白京師的狀況之後,反而松了一口氣。心說要是王安沒倒台,東林黨這麽一上書查辦自己,王安按着東林的意思就批了紅,那自己向誰哭去?皇帝顧着玩樂,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不一定會站出來說話。

張問輕松了一頭,便在家裏很舒服地過他的節日,并交代人不緊不慢地辦正事。正月初十到正月十五元宵節,是每年都要鬧騰的燈節,非常熱鬧,張問也常常去街上閑逛,感受節日的歡樂。

随從的玄月對那些賣藝戲耍的,擺攤搗鼓各種稀奇玩意的東西十分有興緻。相比之下,張問和管家曹安倒有些提不起興緻,他們在京師呆了許多年,年年都是這個樣,也沒什麽新奇感。

就在這時,街邊傳來一聲聲“好、好”呼喊聲,玄月好奇地跑過去墊腳看稀奇。張問跟過去,往人圈裏面一看,隻見一個彪悍大漢站在雪地裏,一手拿着一個瓶子,一手拿着一根火棍,操起瓶子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往那火棍上一噴,“呼”地一聲,就從嘴裏噴出火來,周圍的圍觀衆就大叫:“好、好,再來一個。”

張問無趣地說道:“這種小把戲在京師常常都能看見。”

玄月回頭道:“就是圖個樂子呗,大過年的。咦,你說那火要是燒到嘴裏去,可不得燙傷了?”

張問道:“這麽簡單的事兒還要問麽?鍋裏的油要是燒起來,把鍋蓋一蓋,火就滅了,何也?火需要氣才能燃燒,氣一燒完,就不能燃了。你沒瞧着那漢子每吐一口,就急忙閉上嘴麽?”

玄月聽罷仔細一瞧,還真是這樣,回頭道:“東家讀書多就是懂的多。”

張問摸着額頭說道:“你還真以爲書上什麽事都說呢,這樣的事是靠腦子自個想,和經書半點關系都沒有。”

玄月說道:“我聽說過一個笑話,一個秀才要過河,可不知道怎麽過,就回家找了一堆書翻開,看了半天都過不了河。”

她說完之後,張問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張問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玄月眼神很無辜,說道:“這不完了嗎。”

玄月平時不拘言笑,難得講一次笑話。張問卻丢下一句:“一點都不好笑,還笑話。”

就在這時,聽得有人喊道:“大夥要是喜歡看,茶樓裏邊請,今兒中燈節,樓裏的茶水全部免費。喝杯熱茶,還有更多有趣兒的戲耍等着大夥看啦。”

又有人嚷嚷道:“好喲,免費的茶,咱們進去看吧。”

張問左右看了看,指着街對面一家和這邊對着搶生意的茶樓道,“曹安,瞧那邊還有一家,門口也豎着免費酬賓的牌子,可夥計小二都站在門口看這邊的熱鬧,門可羅雀,卻正犯愁呢。”

曹安想了想,低聲道:“要不讓唐三爺到那家茶樓說書去?”

張問笑道:“我正有此意,唐三爺那張嘴,京師百姓一定愛聽。那家茶樓的生意好了,其他店家就會争相效仿,也說國姓爺那一出……”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甚爲得意。

張問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就說道:“天色漸暗,一會晚上有燈會,更是好看,不如找個地方把晚飯吃了,一會好看燈會。”

夜幕漸漸拉下,雖然天氣依舊陰冷,但并不影響街面上熱烈的氣氛。有孩童在大街上玩鞭炮,大人擔心安全,就拿着棍子責打,孩童哇哇大哭。可那哭聲并不悲傷,反而像是喜慶的聲音;就像笑聲有時候并不代表快樂一樣。

街道兩邊白氣騰騰,有賣羊肉的、賣包子饅頭的、賣面條的,空氣中飄散着食物的香味,讓人食欲大增。張問等找了家幹淨的酒樓,準備吃了飯看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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