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迅速調集了李信德、蔣吉兩人的部隊,再加上秦玉蓮的騎兵,兵分兩路,出城追擊。張問雖然是文官,可對排兵布陣并不陌生,再加上前段時間對建虜人的深入調查與研究,讓他如今對他們十分了解。如今建虜人潰敗之下,方寸大亂,哪裏還有平時的勇猛與士氣?
而他們這邊,張問作爲整營的最高統帥,剛剛在張問的設計下取得了重大的勝利,如今他又親自随軍督戰,更是讓士兵氣勢大漲。底下的人剛經曆了血戰,再加上對建虜人的憎恨,一個個叫嚷着要上去殺敵。
張問和秦玉蓮兩人同屬左路,李信德、蔣吉兩人同屬右路,兩路軍隊趁着如今高漲的士氣,同時向潰散的建虜主力發起了進攻。
建虜壯士早已潰不成軍,面對士氣高漲的明軍,哪裏有心戀戰?秦玉蓮等人也不管不顧,擡刀上去就是亂砍亂殺。一時間,隻見戰場之上,鮮血飛濺,慘呼連連。秦玉蓮驅馬提着一柄白杆槍,在建虜人群中來來去去,斷手殘肢遍地,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張問看得不禁心下贊歎,當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就秦玉蓮這槍法和狠勁,怕是沒幾個男子能比得上。
李信德和蔣吉那邊的右路推進也十分快,雙方很快将殘餘的建虜人包圍了起來。建虜人眼見難以脫身,隻得負隅頑抗。可就算他們再勇猛,最終也隻能在占據人數優勢的張問部面前敗下陣來。很快,建虜主力就這麽被各部聚殲。
勝利了啊……
張問被這一天的槍聲震得耳朵嗡嗡直響,直到親眼見到這個結果,這才終于放下心來。但長久緊張導緻他一時之間心神不免有些恍惚。
“喲,下雪了!”旁邊秦玉蓮驚呼了一聲,她是四川人,可能很少看見下雪。張問聞聲定睛一看,空中紛紛揚揚,好似瞬間就飄滿了雪花,煞是好看。
偶爾有“砰”地一聲槍響,就像過年的時候孩童們在玩炮竹一般。加上這突然出現的漫天雪花,還真像過年時的氣氛般。可是空氣中飄蕩的濃厚血腥味卻破壞了這種氣氛,而且時不時還有“啊……”地一聲慘叫,在朦胧的雪色中回蕩,瘆人的慌。
“回城!”張問一聲令下,帶領軍隊回了城。
谯樓上下的官兵眼見張問等人得勝歸來,頓時高呼“萬歲”,興高采烈地在雪花中跳躍、歡呼,一聲聲呼喊張問的名字。
張問不僅赢了建虜人,也赢得了軍隊的擁戴。
張問站在高處,心中激動不已,卻煞白着一張臉,口中呼出陣陣白氣,忘記了怎麽将自己的這種感受表達出來。
這些日子他的面具戴得太久,鎮定僞裝得太久,很多時候無法有效地讓表情和内心協調。他頓了頓,提起佩劍舉将起來,終于喊出一聲:
“勝了!”
聽着周圍人的歡呼,站于張問身後的秦玉蓮隻覺心中一陣熱血澎湃,眼眶忍不住濕潤了。
多麽來之不易的勝利啊……
她跟着衆人一起高喊着,視線卻落在張問的背影上,除了深刻的愛意,她的目光中有着崇敬,有着震撼。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隻能仰望這個男人了……
建虜數萬鐵騎沖進城中,原本是壓倒性的屠殺,結果反被約兩萬明軍步騎一鍋端,八旗主力全軍覆沒。
這樣的結果不僅讓清河官兵震撼、想象不到,同樣讓張問想象不到。就算布了這場局,他也從未敢想過會真正成功。
他仰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不管人間悲喜,依舊從容從高處飄落,他心道:天意豈是凡人能揣度的?
衆軍都看着張問,見他望向天空,衆人也跟着看向空中,那裏除了蒙蒙一片雲層,和漫天的鵝毛大雪,什麽也沒有,更沒有神靈、神迹。但是有人已經相信張問看見了神靈。
“菩薩顯靈,天佑大明!”張問的親兵喊道,人群又跟着一陣高呼。
于是一場人間的厮殺勝負,不知怎地變得神秘而高深。
張問面對這樣的情緒,也不知說什麽,他不能說一切都是運氣,但是又不能一句話不說,便憋出一句話道:“國運永存!”
衆軍又是一陣歡呼。
戰勝勝利後便是收割人頭,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大街小巷中到處都是撅着屁股提着口袋瘋狂割頭的士兵們。
将領們則騎馬在街中吆喝:“看清楚,不帶辮子的,是咱們戰死的兄弟,誰割了沒辮子的腦袋,杖軍棍五十!”
不斷有大小車輛盛裝着腦袋運到中軍,張問看着那一車車沾滿血迹的髒兮兮的腦袋,胃中一陣翻騰,腦子裏除了那一個個瞪着雙目死不瞑目的頭顱,什麽也沒剩下。張盈和玄月已經在旁邊哇哇吐了起來,她們也殺人,也見過血腥場面,但是這樣滿車滿載的腦袋,還真沒怎麽見過,猶如身處人間地獄一般。
很快,劉铤率軍前來複命。隻見他從馬背上翻身下馬,“嘡”地一聲把手中血迹斑斑的大刀扔在地上,回頭對人說道:“擡出去,洗幹淨!”然後回頭看着張問哈哈大笑,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掩不住的興奮。
張問臉被冷風吹得木,嘴角撕動了一下,陪着幹笑了一下,說道:“劉将軍,建虜兵清理幹淨了?”
劉铤嘿嘿笑着止也止不住,終于咳嗽了幾聲才停下來,指着後面幾個被綁成繭一樣的大漢說道:“還有幾個我沒舍得殺,咱們俘虜了努爾哈赤的弟弟圖爾哈齊。”
“圖……圖爾哈齊?”張問怔怔問道,急忙向前方看去。
“可不是圖爾哈齊,隻是可惜讓努爾哈赤受傷逃走了。”劉铤笑道,“嘿嘿……張大人的戰法着實讓人佩服,文官裏,我劉铤隻服你一個人。”
張問向後面那幾個俘虜走去,聽見劉铤的話,這不是委婉的表示效忠麽?對于可以拉攏的人,忠心的心腹,張問傻了才不予拉攏提拔,黨羽在任何時候都有用。
他從劉铤身邊經過,便低聲道:“劉将軍放心,經此大勝,本官定保你進世襲爵位,子孫世代供奉。”
張問說完走到俘虜面前,一共五個人排成一排,他依照劉铤的話,将目光看向中間那人,也就是圖爾哈齊。隻見圖爾哈齊長得高大魁梧,身披盔甲,頭盔已經不在了,國字臉,皮膚黑糙皺紋很多,辮子和胡須都已花白。大眼,眼袋很深,他雖然被俘,目光卻很沉靜,沒有多少慌張,隻是神色中有一份無奈和不甘心。雪花布滿他的眉毛胡須頭,身上被綁得跟粽子似的,蒼老疲憊的樣子讓圖爾哈齊看起來很可憐。但是張問當然不會受表象影響,他清楚地知道面前這個老頭,圖爾哈齊,下令殺千人萬人眉頭都不會皺一皺,甚至可以驅逐族人挖牆送死。
“你以前是明朝将帥李成梁的幹兒子,自然會說漢話了?”張問問道,言語之中多有嘲弄。衆軍聽罷哄笑起來,很是開心。
圖爾哈齊早年随同兄長努爾哈赤出外謀生,後來又投奔到明朝總兵李成梁的手下當差,練就了一身健壯的體魄和精湛的武藝。
圖爾哈齊盯着張問,臃腫的眼袋裏的眼睛裏居然看不到惱怒,不由得讓張問怔了怔。圖爾哈齊沒有說話,作爲俘虜,說什麽話都可能被侮辱,憤怒也沒有作用,所以圖爾哈齊一言不發,很安靜地站在原地,或者說,他的蒼老讓他看起來很慈祥。
對于勝利者的問話,圖爾哈齊不理不睬,本身就是一種反抗。不過張問沒有因此對他怎麽樣,隻轉過身說道:“把敵酋看押起來。”說完張問又回頭看向圖爾哈齊,見他也看着自己,便向旁邊盛滿頭顱的大車遞了個眼色,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明軍割完腦袋,一部分人便去收拾屍體,安葬戰死者,造冊記名;至于建虜的無頭屍體,則挖萬人坑埋掉。大部分人則聚在西城的谯樓前,興猶未盡,準備怎麽樂一樂,可是這清河堡除了風雪什麽也沒有,連糧食都被張問燒個精光,還好打了勝仗,從建虜敗軍裏繳獲了許多食物,這才不至于空着肚子在雪地裏喝西北風。
慶功宴上,張問舉杯對衆軍喊道:“各部将領安排善後,明日回沈陽,領賞、升官、發饷、休息。”
大夥又歡呼了一陣,鬧哄哄一片,這時候将帥也不管部下,随衆人怎麽鬧。夜幕降臨,清河堡依然四處都是燈火,所有能找到的酒都找了出來狂飲狂歡,氣氛簡直比過年還熱烈。
喝了幾杯酒後張問便到了一旁,特别交代親兵,嚴加看管圖爾哈齊,敵酋可是最值錢的玩意,張問還指望着弄回京師去獻孚升官。部将說已經看押在大牢,上了枷鎖,有重兵防護。張問這才緩過一口氣,他需要思索的東西太多了,不知從何處入手,興許是狂喜的心情讓人浮躁,定不下神。要說定神,張問還是覺得以前苦讀經書的時候心态最好。
這時秦玉蓮的聲音打斷了張問的思緒,不知她是什麽時候來這的,隻聽她說道:“大家都在飲酒慶賀,張大人怎麽不多喝幾杯,打了勝仗還不高興麽?”
張問聞聲擡起頭,見秦玉蓮已經換下盔甲,身穿一襲素錦衣裙,青絲被挽成一個簡單的發髻,配着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正盈盈站在不遠處。
“玉蓮來了,來人,看……看茶!”張問見她一身女裝扮相,這才想起來她還是個女人,舌頭打了個結,這“酒”字硬是改成了茶字。
秦玉蓮大大方方地端起一杯酒:“兄弟們都喝酒,怎的到我就活該喝茶了?大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這一番話說得落落大方,赢得在場的軍士們一陣拍手亂叫。
張問嘿嘿一笑,敬了秦玉蓮這杯酒,本欲像對劉铤一般承諾照應拉攏,後來一想這女子看上的不是升官财,是自己,口邊的話便硬生生咽了下去,腦子都清醒了幾分,換了一口話道:“秦千總飒爽英姿,重情重義,是世間難得的好女子……”
“就是說啊,我們看這世上也就張大人配得上秦千總了!”
“是啊是啊!”
“張大人剛帶領咱們打了勝仗,幹脆啊,就來個雙喜臨門!”
…………
在場的人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再說大部分人都知道秦玉蓮爲了張問闖出關來救人,若說對張問沒那份心思,換做誰都是不信的。
衆人以爲自己是在撮合姻緣,殊不知張問自己是有苦難言,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惱自己說啥不好怎麽就說了這句話。雖然秦玉蓮對他有天大的恩情,可他對秦玉蓮實在是毫無感覺,若有感覺,那也是敬佩與感激,可現在衆人起哄,他若說不娶,那便傷了秦玉蓮,自己還落得個不仁不義,可讓他娶她,那可就是趕鴨子上架了!
秦玉蓮見張問一臉苦惱,心中便是一澀,面上卻仍是笑吟吟的:“你們是覺得我有多嫁不出啊?再胡說可别怪我軍法處置了,張大人是有妻室的人,豈容你們在這裏胡鬧?”
她這番話看似是在對白杆軍說,實則是在給在場所有人說,包括張問。
在場的人聽了果然起哄的聲音都小了,以爲自己是會錯了意,隻讪讪一笑就又開始胡吃海喝起來。
酒過三旬,衆将領都喝的不甚清醒,各自勾肩搭背地回去了,張問則坐到窗邊吹吹風,樣子十分惬意。
“張大人。”
秦玉蓮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吓得張問差點跳了起來,緩了半響才開口:“玉蓮找我有何事?”
“玉蓮是來道别的,”秦玉蓮如今已經放下,見張問如此反應反倒覺得有些好笑,“玉蓮當時違背姑姑的意思出關,現下仗也打赢了,也該回去了。”
張問想起秦玉蓮那是爲自己才違背秦良玉意思的,心中不免就有些愧疚。秦玉蓮是爲了自己才闖關而出,即使這趟打了勝仗,但軍法大如天,她回去必然也會受到處置。
“玉蓮,我……”
人家姑娘都爲他做到這份上了,張問一咬牙,正下定決心“以身相許”來報恩時秦玉蓮卻是撲哧一笑。
“大人對我不用太愧疚,玉蓮現在已經并不想嫁給大人了。”秦玉蓮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我之前願意爲妾,那是因爲還不夠喜歡大人,經曆過最近幾場戰亂,我明白大人是個真正的英雄,也更加欽佩大人,所以……我不想嫁給大人了。”
“啊?”張問被這番話弄得雲裏霧裏。
“因爲我更喜歡大人了,”秦玉蓮坦坦蕩蕩地說道,“所以我不願意跟其他女人分享大人,也不想大人違背自己的心意。”說罷秦玉蓮鄭重地屈身,行了一個姑娘家該行的禮,“玉蓮就此告辭了,還望大人一切珍重。”
在一瞬間,張問突然想到要和她說一句話,便急忙叫道:“玉蓮。”他怕過了這一瞬間,就記不起想和她說什麽話了。張問每天在腦子裏想的東西太多,都是些權謀、戰術等抽象的東西,精神恍惚,對于現實中的事,反而常常想不起來。
秦玉蓮聽到張問喊自己,便站定、轉過身,看着張問用川話脫口而出道:“咋了?”
張問看了看門口,堂門掩着,外面傳來風雪呼嘯的聲音。他轉過頭看向秦玉蓮道:“玉蓮,多謝你,有句話我想提醒你,我怕以後記不起來了。無論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時間久了,就隻剩下一些瑣事,其他的,特别是你現在這種仰慕,很快就會消失。”
秦玉蓮愣了愣,随後就像張問一開始見到她時那樣,大大咧咧地笑道:“張大人是個好人。”
張問聽罷搖搖頭,他可以用很多詞語來形容,可惜和好人好像不搭邊。
秦玉蓮見到張問的動作,又說道:“我曉得了,多謝張大人提醒。啥也不剩,張大人長得好看,看着舒服不是。”
張問聽罷嘿嘿笑了笑。秦玉蓮又問道:“張大人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這樣的話,沒有了。對了,以後你别叫我張大人,叫……叫名字好了。”
秦玉蓮聽罷笑道:“好,張問,那我先回避喏,告辭。”她還真叫上了名字,要知道同輩之間稱呼都隻能叫表字,隻有在鄙視别人的時候,或者是上級叫下級的時候才叫名字。張問知道,以前她敢直接将上官撞翻在地啃了一嘴的泥,現在就敢直呼其名,沒有什麽不敢幹的。也許女人總是在冒犯自己愛慕的男人,然後得到男人的諒解,從而滿足她們邀寵的心理;又或許秦玉蓮是個武将,所以更直率罷了。
秦玉蓮走後沒多久,一個親兵走到門口,說道:“大人,敵酋圖爾哈齊想見見大人。卑職本不想理睬,但是圖爾哈齊說大人一定會見他,卑職便來禀報。”
張問聽罷圖爾哈齊主動要求見面,還真對他想說什麽話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理,他讓人倒了杯濃茶來,喝下後嘴裏滿是苦澀的味道,人也清醒了幾分,然後才對清兵說道:“好,去将他押過來說話,叫人準備些酒菜。”雖然是敵人,但圖爾哈齊畢竟是貝勒級别的人物,張問作爲貴族地主階層,不自覺地就會給有地位的人一些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