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一有空就帶着張盈和玄月去東邊找那王老铳說話。張問聽說北方夷族的騎兵厲害,便問王老铳各部落的騎兵是如何作戰的,王老铳隻能說一些看見的情形,旁邊陪同的把總也很有經驗,又從戰術布局上叙述了部落作戰的特點。張問便叫裝扮成書童的張盈一一詳細記錄。
王老铳聽着把總說着一些他不甚理解的戰術,吧嗒着嘴,不甘冷落地說道:“想當年卑職年輕的時候,做過哨騎,可是很遇到過蠻族哨騎,特别是蒙古人,騎射當真了得,而且狡猾多詐,一般是故意敗走,等你追上去,他再射順風箭。”
張問道:“什麽是順風箭?”
王老铳道:“就是騎在馬上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射箭,勁道相同的話,前面逃的人向後射的箭要遠,就是順風箭。”
張問提着筆,在紙上畫了兩個圖,想着爲什麽前面的人射的箭遠。王老铳自然不知道原因,他隻是憑經驗。
交談了一陣,谯樓上敲鍾,守備該換崗了,張問便起身告辭。走到城門,張問見城門外面有隊騎兵在練習射箭,雖然天上下着小雨,但這些軍士還在訓練,張問便饒有興緻地走出去觀看。
看了一陣,張問回頭對左右笑道:“是了,我知道爲何順風箭射得遠了。兩個騎馬奔跑的人,相互看應該是靜止的,所以按理射的箭應該一樣的效果才對,但是箭也要受風吹的影響。地上本沒有風,奔跑起來,就會有反向的風了,相比地面的奔跑速度越快,反風就越大。騎馬跑在後面的人,向前射出箭,其箭羽的速度,不僅是箭本身的速度,還有馬的速度,所以相比地面,速度就更快,受反向風的阻擋就更大,故追擊的箭羽疲弱也。”
周圍的人聽罷張問的論道,在腦子裏壓根轉不過彎來,隻聽明白說追擊的箭羽疲弱,但是大夥都争相附和道:“大人高見。”
卻不料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哼了一聲道:“沙場之上,又不是考經綸,您說這些有啥子用?”
張問聽罷心下有些不快,回頭看時,見是那日将自己撞翻在地吃了一嘴泥的秦玉蓮。張問見她見了上官還騎在馬上,毫無禮儀,不由得在心裏罵沒有教養,當下忍住火氣,反駁道:“武夫之見!我大明帶甲之兵,車馬步炮協同作戰,豈是隻知道喊打喊殺的人就可以調動協調的?不讀書不明理之人,談何布局?遼東前後巡撫經略,熊大人、袁大人,誰不是科甲進士出身?”
秦玉蓮見張問動氣反駁,不怒反笑道:“大人漏了一人,李成梁可不是進士。”
張問:“……”他想了想,随即又強辯道:“李成梁也不是不識字不明理,隻不過不是進士罷了。”
張問不想再和這秦玉蓮說下去,他隻覺這人雖是女人,卻滿腦子都是武夫之見,很是麻煩,說罷也不理她,轉身就和衆人一起進城。
秦玉蓮見自己來不及反駁張問便跑了,頓時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心中腹诽張問說不過便跑,也太沒男子氣概了。
這時天上的雨停了,聽得那王老铳歎了一句道:“今晚怕是有大霧。”
張問回頭好奇道:“老爺子還知天氣?”
王老铳笑道:“卑職可說不出什麽理兒來,隻是一大把年紀了,見得多,常常是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不下雨,突然下了陣雨,下完都會有大霧。”
張問點點頭,經驗有時候确實還是很有用的,又問:“大霧天氣,對火器可有影響?”
“喲,這個可是影響大。大夥兒叫卑職老铳,卑職用過的火器可不少,别說現在常用的鳥铳、三眼铳、五連铳、軒轅铳,就是很老的碗口铳卑職也用過……哦,大人說大霧呀,得用火烤着火藥,不然太濕了打不燃,而且看不見人,隻能亂打,火器在大霧的時候用可不好用。”
張問哦了一聲,默記在心頭,說到了火器,說得興起,張問又想問問關于火器的其他經驗,像炸膛、維護等事。這時卻到了岔路口,王老铳拱手告辭,張問得知他要去救濟王樵夫家的父女倆,自己便也一道去了,更小心叮囑:“本官也多少接濟些,到時候你也别說我的身份,省得麻煩。”
王老铳聽罷面上一喜,急忙贊張問宅心仁厚。其實張問隻是想趁機多了解些信息,他又不願表現得太急切,于是他想着過去順便做做好事還是可以的。
這時張問又聽見了秦玉蓮的聲音道:“敢情張大人還挺關心百姓疾苦嘛,您做父母官肯定好,可您幹嘛要摻和兵事呢?”
張問聽罷心裏又是一陣不爽,這個女人怎麽說話不能好聽點呢?他回頭說道:“你跟着我幹甚?”
秦玉蓮一勒缰繩,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因爲秦玉蓮是千總,張問左右的軍士都沒她大,隻能聽着。但張盈卻忍不住了,冷冷道:“秦将軍,你不懂什麽是上下尊卑?”
秦玉蓮這才注意到張盈,打量了一番,噗哧笑道:“我說妹妹,你知道上下尊卑,可你裝成書童,就要注意書童的身份吧?”
張盈臉上一紅,帶着怒氣道:“大人是朝廷禦史,正四品命官,你敢在大人的面前騎着馬,不怕軍法王法嗎?”
秦玉蓮道:“張大人有轎子不坐,偏要走路,末将有甚辦法?”
張問想和王老铳說話,坐轎坐車的話,總不能讓一個低級軍士同轎吧?禮賢下士可以,但還是需要注意身份。
這時張問不耐煩道:“得了,本官懶得和你計較,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别在旁邊叽叽喳喳,聽得煩。”
“我說我的話,又礙着大人什麽事了?”秦玉蓮又駁了一句,好像覺得和張問鬥嘴很有意思似的,張問不再理她,而轉過頭和那王老铳說話,借機了解火器的運用。張問不必自己會用火器,但需要知道它們是怎麽使用的。
秦玉蓮見張問又不理她,那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爽感再次出現,心想不跟你說話就不跟你說,有甚了不起的,然後強裝不在意,跟其他士兵們說話去了。
一行人轉過幾條小街道,來到南城一處房屋破敗的街面,街口站着一堆衣衫褴褛的人,見着張問等人,都湧上來,叽叽喳喳地說道:“老爺要力夫麽?”“家丁護院,收賬打雜擔水,什麽都能做。”“擡轎、侍候馬料……”
張盈和玄月見人裏不僅有漢人,還有蒙古裝扮的人,都十分緊張地護住張問。衆人通過街口,張問才歎了一句:“怎麽還有蒙古人和百姓混在一起了?”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處破院子門口,王老铳指着門道:“王樵夫家就在這裏……咦,院門怎麽虛掩着?”
王老铳急忙跑進院子,張問也跟了上去,剛進院子,隻見裏面雜物散亂一地。張問見王老铳徑直往裏跑,慌忙喊道:“老爺子小心,不太對勁……”話音剛落,突然嗖地一聲,王老铳“啊”地慘叫一聲,肩膀上已經被插了一支箭。
“相公小心!”張盈第一個擋在張問的身前,把總軍士也刷刷拔出腰刀,頂住屋門。張盈抓住張問的手,說道:“相公快出院門。”
這時裏面哇哇亂叫了幾聲,三五個蒙古跳了出來,拉弓便射,頓時一個軍士中箭倒地。把總大怒,吼道:“殺!”幾個軍士提刀就沖上去,叮當打将起來。張問急忙退出院門,把總給了軍士印信,叫他去城門叫援軍。
援軍還沒來,院内的軍士已經走了出來,單膝跪道:“禀大人,殺了三個蒙古亂賊,捉了兩個。兄弟們正在搜索其他地方。”
院子很小,既然幾個蒙古人已經被拿下,張問不覺得再有什麽危險,便帶人走了進去,見中箭受傷的王老铳正蹲在牆角裏呻吟,便叫人過去救治。隻聽得屋子裏哇地一聲哭喊,張問遂和大夥尋着聲音,推開漏風的破口,走到屋子裏。
隻見一個瘦弱面黃的小女孩正撲在床上大哭,臉頰上全是鮮血。床上鮮血淋漓,躺着一具屍體,正是那個王樵夫。張問見那小女孩沒穿褲子,衣衫被撕得破爛不堪,那光腿之間卻有血迹,估計先前被那幾個蒙古人給強暴了。
在場的士兵們都已見慣了這種事,臉色還算如常,唯有張盈與秦玉蓮同爲女人更能感覺到這種境遇的絕望,秦玉蓮更是氣得當場罵罵咧咧起來,還想将自己的披風取下爲女孩披上,哪知張問先她一步,脫下披在他身上的大衣已給那小女孩搭上。
張問頓覺是人間悲劇,他不知道說什麽,又退出了房間,旁邊的張盈等人紛紛解囊,秦玉蓮愣了會,緊跟着也留下了一些金銀财物,然後便立刻跟着張問出門。看着張問高大挺拔的背影,她心想張問雖是個大官,卻跟他人不同,他有慈悲心腸,并不看低這些尋常百姓,可是誇贊的話在嘴邊轉了半圈,她一開口說的卻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人那件大衣,得值幾百兩銀子吧?”
這話一說出口她便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子,怎的這時候還習慣性擡杠呢。
張問或是早習慣她的“以下犯上”,也不理她,走到牆邊,王老铳正在那裏讓人給他包紮傷口。
秦玉蓮有些後悔,又拉不下面子說自己錯了,隻能亦步亦趨跟在張問身後,一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的模樣。
張問從腰袋裏摸出一錠金子,把金子塞到王老铳的手裏,說道:“王樵夫被殺了,給他弄口棺材下葬,剩下的錢,幫忙照顧他小女。”王老铳看着手裏的大錠金子,忙謝了張問。
過了不一會,突然外面響起了砰砰的火铳聲,衆人吃了一驚,張問鎮定道:“隻有大明的軍隊才常使用火铳,不要慌張,定是援軍來了。”
張問又有些納悶,增援的軍士怎麽在外面就放起槍來。這時一隊軍士走進院子,當前一個身披盔甲的将領向張問拜道:“禀大人,杜将軍已經帶兵馬合圍了南城,差末将護衛大人離開險地。”
“杜将軍,杜松?他怎麽來了?”張問詫異道。
将領道:“杜将軍巡檢城防,聽得有蒙古亂民禍害百姓,百姓苦之,遂帶兵平亂,嚴懲兇手。”
這時張問突然明白過來,杜松想趁此事将蒙古隐患從沈陽清理出去。但是如此動靜,巡撫袁應泰怎會不知,恐怕又要起争執。張問想罷急忙和衆軍一起離開院子,趕去見杜松。
大街小巷上全是帶甲軍士,拿着火器長兵,踩得地面咵咵巨響,盔甲刀兵碰撞的金屬聲聽起來感覺很是厚重。
張問等人到了杜松中軍前面,南城的大街小巷已經戒嚴,蒙古人被繩子栓着,形成一串,正源源不斷地被押出街巷。過了會,一些軍士将那被害的王樵夫擡到了大街正中,杜松面對百姓慷慨陳詞,然後讓手下對準被抓住的蒙古人,準備當衆屠殺蒙古人。
袁應泰派人前來阻止,杜松卻不管不顧,一炮殺死了幾百個蒙古人。等到袁應泰趕到,頓時怒不可遏地吼道:“違抗軍令,按律當斬,來人,給我把杜松拿下!”
杜松哪裏肯束手就擒?雙方就此對峙起來。
張問也意識到了嚴重性,情急之下,請出尚方寶劍,大聲喊道:“皇上欽賜的尚方寶劍在此,誰敢亂來,先斬後奏。”
衆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來,張問利用尚方寶劍,喝止住雙方,這才對杜松說道:“杜将軍,不可意氣用事,誤了朝廷大事。”
杜松吸了一口氣,說道:“蒙古人在城中爲害百姓,有目共睹,軍門是出于何心,要護着這些蒙古蠻夷?老子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