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張問等人拜謝告辭之後,朱由校走進敞榭,脫了外套就開始幹起活來。兩個太監在旁邊打雜,誰也不敢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朱由校将刨刀放到案上,回頭說道:“今天這事,那麽多人都看到了,叫錦衣衛如實報上去,明白嗎?還有,我已經查明了,長生珠在一個叫李如梓的人手裏。”
魏忠賢急忙說道:“是、奴婢這就去給蔣千戶傳話。”
朱由校看了一眼魏忠賢的身影,轉頭又拿起刨刀,嘩嘩推着木頭,夕陽從敞榭西邊照進來,讓地上的木削都變成了金黃色,也讓朱由校的臉上泛着沉靜的金光,就像神仙一般。
朱由校幹了一會兒活,覺得身上舒服了許多,坐下休息了一陣,他閉上眼睛養神的時候,腦子裏出現了鄭貴妃的臉。
這次朱由校被人襲擊,鬧将上去,鄭貴妃又脫不了幹系。朱由校這時心情平靜下來,覺得自己的位置是越來越穩了。
萬曆皇帝有兩個兒子,一個就是當今太子,是長子;一個就是福王。萬曆皇帝更喜歡福王一點,因爲太子的母親是個宮女,萬曆甚至都不想承認太子是他的兒子,可惜起居注上有記錄,就是他幹出來的,沒法抵賴。
朱由校就是太子的兒子,皇長孫;鄭貴妃是福王的母親。
幾十年前,萬曆皇帝想廢長立幼,可惜大臣們不同意,這就是國本之争,鬧了幾十年,黨争就是這麽越來越厲害的。後來的妖書案、梃擊案,最後都扯到鄭貴妃身上,成爲大臣攻擊對手的工具,彈劾對手勾結鄭貴妃意圖謀權之類的。“鄭氏一黨”,“居心叵測”,這些字眼用在對手身上相當誅心。
朱由校完全明白鄭貴妃對權力的癡迷,可惜她每次都幹的不好,次次引火燒身,到現在,原本喜歡她的皇帝都不太喜歡了。拿梃擊案來說,她居然想用暴力手段謀害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指示的,總之這樣的惡毒,男人怎麽會喜歡呢?
這次朱由校被刺客襲擊,估計又要扯到鄭貴妃身上去,于是太子和世子都是受害者,都是善良的人。朱由校想到這裏,手上刨木頭更加有力起來。
朱由校甚至想着,等查抄李如梓家産的時候,弄點銀子回去,同時弄顆珠子說是長生珠,讓錦衣衛交到鴻胪寺去,爺爺就更加喜歡自己了。
錦衣衛的眼線和密探遍布全國,不到一個月,就将李如梓的老巢查了出來。皇帝聽了世子的彙報,又有錢又有珠子,而且是居心叵測有謀反嫌疑的壞人,便指示要徹查到底。
長生珠不能出了差錯,不僅要有錦衣衛的人參與,還要世子和太監們監督。在錦衣衛駐地裏,便商量起怎麽對付李如梓來了,聽錦衣衛密探說李如梓府上藏有私兵,不定會遇到抵抗。
相比之下,李如梓的親戚李如柏等将領官員還好辦些,都是朝廷裏的官,直接招來問罪就是。
這時一個太監走了進來,跪倒說道:“殿下,張問在門外求見。”
朱由校想了想,對錦衣衛們說道:“張問是咱們的人,查出賊李如梓,也有他的功勞,讓他也來出出主意。”
錦衣衛聽到“是咱們的人”,頓時對張問另眼相看,便叫人把張問帶了進來。張問聽說要他參與查抄李如梓,心裏一萬個願意。張問還有些不敢相信,強大的李如梓,這麽就要玩完了,一種複仇的快感湧上了張問的心頭。
旁邊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高大漢子就是蔣千戶,長得跟大漢将軍一樣的身材,不知道爲什麽沒有在皇帝身邊當大漢将軍。蔣千戶想着上回被刺客襲擊死了好幾個兄弟,這時候便提議道:“殿下,要不讓鎳司衙門派兵去打,咱們隻管收查東西就是了。”
朱由校心道讓官府也參與,李如梓的罪行就更多人知道了,正好讓大臣們去對付鄭貴妃,于是就點點頭道:“也好。”
張問想着鎳司衙門那些兵不禁打,萬一讓李如梓跑了,不是白高興一回?張問想罷壓低聲音道,“總督也是浙黨的人……下官怕李如梓那宅子裏有秘道,不多些人控制周圍,萬一跑了。”
李如梓勾結的官員多是東林激進派,自然要叫浙黨的人去幹。
衆人覺得有理,朱由校便用皇帝給的聖旨,叫人傳浙直總督調兵圍剿。
那李如梓的老巢在德清縣的一個鄉下地方,十分隐蔽,卻還是逃不過錦衣衛的眼線。朱由校等人準備了一番,便帶着人馬向德清縣趕去。同時總督府調來兩千兵馬,騎兵在前,驟然而至,将李宅周圍盡數控制。
朱由校和張問等人剛到李莊,就見一個穿紅袍的官兒騎着馬奔了過來,跳下馬來,在馬旁邊納頭便拜。
朱由校從馬車上走下來,張問急忙退開幾步,以免造成誤會,讓紅袍官兒拜了自己。
那紅袍官兒長得尖嘴猴腮,張問見罷他的面相,心道不知道他是怎麽混到大員位置的。隻聽得那人拜道:“下官浙直總督崔呈秀拜見世子殿下,下官一接到殿下的手令,便馬不停蹄帶兵前來護駕,不敢延遲。”
崔呈秀完全不說朱由校手裏有聖旨這回事,隻說是聽世子的命令,讓朱由校聽在耳裏十分受用。
“起來吧,都圍好了?”朱由校問道。
“圍好了,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正是午時,頭上的太陽正烈,朱由校用手掌遮在眉骨間,看了一番那宅院,内有箭樓,果然很牢固的樣子。
朱由校便帶着衆人靠近了些觀看,崔呈秀急忙勸誡世子注意安全。
“這裏離那邊起碼還有兩百步,弓箭也射不到,關什麽事?難道他們還有炮?”朱由校說道。
崔呈秀忙彎腰道:“炮應該沒有吧,我們有炮。”
朱由校饒有興緻地說道:“轟幾炮看看。”
崔呈秀聽罷對旁邊的人說道:“殿下有令,用炮轟擊,快過去傳令。”那人聽了便爬上馬背,向遠處的軍隊裏奔去。
過了片刻,隻聽得轟轟幾聲巨響,朱由校張問等人急忙用手捂住耳朵。遠處騰起了白煙,幾枚炮彈打進了李宅的院牆,打得磚石瓦木亂飛,裏面的狗汪汪亂叫。這鄉村裏,頓時熱鬧起來,遠近都有人的說話嘈雜聲,軍營那邊還有人哇哇直歡呼。
朱由校撫掌笑道:“有意思,打仗都是這個樣嗎?”
崔呈秀道:“回殿下,要是有敵兵,他們會沖過來。”
朱由校哦了一聲,說道:“叫大夥打進去捉人吧。”
遠處又放了一陣炮,将那圍牆炸得一片狼藉,裏面的樓宇房屋也是坍塌一片,然後一隊騎兵從菜地裏踩過去,亂放了一陣箭,便沖進了院子。
過了許久,一個騎士從院子裏跑了出來,下馬跪倒道:“反抗的人都殺掉了,其他人關在院子裏,請殿下示下。”
朱由校忙道:“快把兵撤出來,讓錦衣衛進去收查。”
張問見罷這場并不太刺激的戰鬥,心道:高手再多,遇到軍隊也得玩完。火炮火槍,亂箭如雨,高手頂個屁用。
朱由校讓太監跟着進去,吩咐仔細尋找那顆長生珠。而李如梓一幹人等被人從宅子裏押了出來,準備押送京師問罪。兇多吉少是肯定的,涉嫌刺殺世子,沒有能活的道理。他原本覺得自己很安全很強大,禍從天降,到死都不知道這究竟是爲什麽。
張問走到囚車面前,看着一臉沮喪的李如梓和他的兒女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時蔣千戶走到旁邊,很疑惑地看了張問一眼,不明白他張問高興個什麽。
張問見罷蔣千戶,從身上摸出一疊銀票,悄悄塞進他的袖子,說道:“給兄弟們買碗酒喝。”
張問拜别朱由校,和張盈等人一起乘馬車回杭州。張盈和張問同車,兩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張問思慮着,想把和沈碧瑤的事和盤托出,結果張盈先開了口:“相公現在仇也報了,不如離開官場吧……浙黨和東林是不會饒過你的,兩邊都要彈劾,這官不當也罷。”
張問聽了張盈那麽說,心裏輕松了一些,但同時也迷茫了,“我不當官了做什麽呢?”
張盈道:“咱們家不愁吃不愁穿的,随便做點什麽吧。”
張問點點頭,又道:“我的籍貫在京師,要是辭官了得呆在京師不準亂走……辭官也不容易,聽說前任兵部尚書寫了七十多次辭呈都沒回應,一怒之下把烏紗帽丢掉自己走了。”
回到杭州,張問直接回家,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李如梓栽到了錦衣衛手裏,沒有能翻身的可能,各處的财産商鋪也會被盡數清理,那都是銀子,錦衣衛沒有不賣力的道理。
他閉上眼睛,開始思索朝廷可能會怎麽處置自己。雖然有世子這個大靠山,可現在作用還不大,朝中的大臣肯定不會放過自己。朝中已經決定停止改鹽政策,導緻改鹽失敗的一應官員,都要受到嚴懲,張問作爲鹽課提舉,現在外廷也沒人幫他說話,無疑是替罪羊之一。
東林這回可謂是一敗塗地,李如梓牽連的那一幫東林激進派,都要被浙黨攻擊清洗。不僅牽扯到勾結鹽商擡漲鹽價,直接導緻改鹽失敗,而且還要被浙黨扯到鄭貴妃身上去。
浙黨執政以來,一直将清理東林作爲要方針,這回可謂是天賜良機。而東林的敗北,和張問不無關系,所以吵起來的時候,東林肯定會順帶拉張問下水。浙黨那邊壓根就管不住張問的死活,自然不會自找麻煩。
張問意識到,這回可能其罪難逃了,不過有世子在後邊說張問是自己人,死罪應該不至于,降級或者罷官是免不了的。
想到這裏,張問松了一口氣,罷官就罷官吧,等世子做了皇帝,自然就翻身了。
正在這時,淡妝走到門口,說道:“禀東家,門外有人求見……是沈小姐的人。”
張盈在不遠處看着,張問愣了愣:“快請進來。”
沈小姐,多陌生的三個字。
女子道:“少東家問大人,朝中大臣欲對大人不利,大人作何計較,是否要隐居一些日子?少東家可以作些安排。”
張問皺眉:“請你轉告沈小姐,我并無性命之憂,如果朝廷降罪要押送我回京師,勞煩沈小姐照應我夫人,我張問便感恩戴德了。”
女子拱手道:“少東家隻讓我帶這些話,如果沒有别的事兒,屬下就此告辭,定會将大人的話帶到。”
那女子走了之後不久,張盈便走了進來,在張問前面坐下,張了張嘴,說道:“相公,沈小姐既然有心幫忙,你何必要去受那活罪?”
張問心知,張盈即便沒開口,心裏定時在一他和沈碧瑤那并未言明的一夜。可他此刻對沈碧瑤一番好意的回絕,到不是爲了逃開這份糾葛。
“這世道如此,不是我們退隐深山就能躲開的,既然終逃不過被人魚肉的命運,還不如身在廟堂,說不定能出點力不是。”張問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再說了,隻要世子登上大位,我定會得到重用。再說了,咱一直寄人籬下也不好。”
張盈道:“我們家的房子不也是沈家的。”
張盈說得耿直,張問心裏不禁一酸,搖搖頭道:“你相公我不想欠她更多還不行?”
張盈聽見張問這句,心裏暖了一下,想,不管發生過什麽,張問還是自己的,随後就又面有擔憂之色,點點頭:“官場險惡,相公要多加小心。”
“李如梓這樣的死敵都栽了,怕什麽?”張問笑道,“放心,我自會小心。如果朝廷要招我進京,我還是會把你和後娘安排到沈小姐這裏,也能有個照應。”她是個寬容、得體、無可取代的妻子,這也是他後來才明白的,而這一點他需要更久才能真的明白,而那是後話。
“相公放心吧,我一定将家裏照顧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