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耷拉着肩膀苦笑着,看密室裏有書架,案台備着筆墨紙硯,另一側還敞放着幾個寶箱,裏面裝滿銀錠都溢到了外面.心頭一涼,難不成要這是沈家人蒙難之際留遺書的地方?還好沈碧瑤并沒動筆墨的意思,而是又開始在石壁上翻找起機關。不一會兒,又一扇石壁開了,通一條南北向的密道。張問取下石壁下的火折子,繼續跟上。
“那滿滿幾箱買命财,看來走到這裏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大人在官場還沒看明了嗎?貪得無厭。金山銀山,逃命的時候也隻求能争點時日罷了。”
張問心裏盤算着這沈家的地下密道盤根錯節,到底耗費了多少銀兩、人工和時間,“要動李家人,單靠你我還不足夠。我得回去找世子。我告訴他那顆什麽長生珠在李家。”
“長生珠,聽說那正是宮裏在四處苦尋的,找到了是世子記得定是李家,找不到,還不是遷怒于你?”
張問道:“不,你說的是如果世子真心想找長生珠。可依我和世子的幾番接觸,私以爲世子壓根就不信什麽天象那一套。始皇帝到處尋長生不死之藥,還不是作古了。世子來浙江鼓搗一陣,我覺得,一是他對東林沒好感,二是想弄些銀子回去讨皇上開心。國庫空虛,紫禁城裏也是人心惶惶。”
“哦,大人是想讓世子明白長生珠曾經在鹽商們手裏,後來敬獻給李如梓了。世子肯定就能查到鹽商和李如梓的關系。然後呢?”
“然後,他會查到被抓的鄭憫是李如梓的女婿。既然李如梓的女婿都已葬身世子之手,世子自然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希望如此。”
又七拐八彎地走了好一會兒。
“就是這裏。”張問順着沈碧瑤的眼神網上看,見洞頂上垂落一根麻繩,連着木闆,想必那就是出口。
張問見沈碧瑤吃力地踮腳想夠繩子,連忙阻止。“還記着玄月的話嗎?要等暗号。”
“這不是她說的那個出口。”
“什麽?”敢情她連自己人都防着。
“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險。”沈碧瑤夠不着繩子,求助地看着張問,張問也得跳起來。“大人離遠點!”沈碧瑤說晚了,張問夠着身子就感覺一道銀光,渾身一陣激靈,被一大盆水澆了個透心涼,回頭看沈碧瑤,在微弱的火光下躲在一邊,眼裏閃動的也不知道是歉意還是笑意。她臉上的面紗掉了,但她似乎沒感覺到,張問終于見到了傳說中驚爲天人的面容,一時間身上所有的寒意和痛楚都消失了。她遠比躲在珠簾、面紗和重重城府之後的那個“沈家大小姐”看起來青澀,稚氣,而且從正面根本看不見她的傷疤,至少在這樣的火光下,也許隻有脖子上依稀的痕迹。張問努力提示自己扭過頭,免得沈碧瑤有所察覺。
繩梯垂落連帶着一隻吊水桶,張問苦笑着吐出一口涼水,聽外頭沒有動靜,先行爬了上去,确定安全才又喚沈碧瑤上來。
“萬一有人查到這裏,得讓人相信這是一口井。”沈碧瑤帶着歉意地解釋。
張問在夜風裏凍得瑟瑟發抖,一面将出口還原。地面上周圍沒有燈光,蟲子唧唧亂叫,好像在城外邊。
張問已經亂了方向,猜測這是這是沈家藏在某個更僻靜地方的又一處莊園,但看這裏的草木,像是有陣子無人問津了,而且這裏也沒有庭院重重,兩人走了百來步,沈碧瑤就将他領進了一間屋子,是間卧房,點了燈一看,裏面不僅有床鋪,還擺着飯桌,連帶下廚的竈台,像是住所,看着像是尋常百姓的住所。沈碧瑤熟門熟路地點了油燈,從牆角的櫃子裏翻出一身平民衣衫遞給張問,然後拉起屏風。
張問換衣服的時候聽見沈碧瑤解釋,“這是我祖父發迹前的住所,自從父親遠遊,就乏人問津。”
他換了衣服出來,看桌上擺着酒壺、一方絲帕還有先前别在他腰間的短劍,而沈碧瑤卻面對着牆壁站着。
“大人手傷了,包一下吧。”
“沈小姐?”張問這才看見掌心一長道疤痕。
“你爲什麽不告訴我?”她說話間手護着衣襟,把頭低下一些。
“我怕你殺了我。”張問看着桌上的短劍,想起張盈從前的提醒,見過沈碧瑤真容的人都不能活着出沈府,此處雖然寒摻但也是沈家地盤。
“大人喝點水酒暖暖身子,天亮會有我家的車馬在此經過,到時候您離去便是。”
“我要不走呢,你就這麽面壁到地老天荒?”剛一起經曆了這一切,雖然不知道李家的走狗到底離這裏有多遠,但好歹能算是險象環生,張問實在受不了沈碧瑤這種疏遠,再加之已然見了沈碧瑤的廬山真面目,他更是覺得她沒有理由對自己的外表如此自卑。
沈碧瑤一動不動地站着,算是對張問的回應。
張問這才體會到沈碧瑤的大小姐脾氣,沒了亭台樓閣,沒了侍女環繞,還非得一切都依着她的意思進行,不分時宜。“好好好。我現在就出去。真怕有失體面,那就換身衣裳,不然等見着玄月她們,不太好。”
見沈碧瑤還沒動靜,張問當真拉開了房門。
沈碧瑤聽半宿沒了聲響,又感覺背後涼風陣陣,以爲張問真走了。“大人!現在還不安全!”
沈碧瑤追到門邊,卻不想張問從門後撲了出來,在她的驚叫聲裏,一手将她按在門框上,同時将一面銅鏡舉在她面前,不顧她的掙紮,說着,“看着,你看着鏡子裏的人!”
沈大小姐還是倔強地扭着頭。
“我張問自視在丹青上小有修爲,但我畫不出你。”
沈碧瑤眼裏泛起淚光。
“就算集世間所有丹青妙手恐怕也描繪不出這樣的容顔,除非,所有凡夫俗子都能清醒記下夢中才得償一見的仙子。”張問微笑,他現在能看清沈碧瑤頸上的疤痕,曲曲折折攀上她左邊的耳根,但确實沒有破壞她的相貌。疤痕雖觸目驚心,但絲毫沒有折損張問對她的好感,隻是增添了對她的憐憫,心疼她彼時受過的皮肉之苦,他的手松開些,“你有這樣的面容,還有一樣令人歎爲觀止的謀略,我隻能相信你執意躲在面紗珠簾之後,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是爲了不讓凡塵世人自慚形穢。”張問以爲這樣一番話總能讓沈碧瑤動容,沒想到沈碧瑤隻是惱怒地推開了他。
張問猝不及防,“嘶”了一聲,看見自己破裂的手掌在沈碧瑤肩頭留下的血迹。
沈碧瑤有些内疚,但還是倔強地站着,依舊背對張問。
張問又關起門,說起自己見過上陣歸來的士兵把傷疤當作炫耀的資本,這對照顯然錯大發了,但張問還是接着話茬往下說,繞到了鼓勵沈碧瑤應該把敵人給自己留下的疤痕,看做自己挺過敵人迫害的紀念,用來激勵自己而非自我貶損。當然這樣的話外人總是說得輕巧,張問說出口也怕沈小姐就這麽回他,幸好她沒有。
“我不想見到也怕被人見到的不是被人殘損的面容。而是我自己的愚鈍。”
張問走近。
“我有時倒甯願這些傷疤都在我臉上。這樣我就時時刻刻明白一切都是我自作孽,才給了歹人機會。我此生才絕不會再犯一樣的錯。”沈碧瑤說最後那句時候,眼神決絕地看着張問,眼淚掉落。
原來沈碧瑤當年爲李家七妹的手下所傷,就是因爲對方冒充世人口中才華蓋世、貌若潘安又與她指腹爲婚的葉楓邀她七夕夜會,那年還少女情懷的碧瑤不顧禮節甩開了府中仆從隻身赴會,不想見到的翩翩少年回過頭竟是個年歲相仿的女孩,隻是眼裏毫無稚氣,隻有妒火和奸邪之氣。
“她的手下對你做了什麽?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奉還。”張問不自覺咬牙切齒。
沈碧瑤搖頭,手輕輕搭一下張問握緊的拳頭,“大人還是專注做該做的事。碧瑤的事,是碧瑤自己的錯。我那一晚隻要不出府門,不信那封信一切都不會發生。我那時就遠遠見過葉公子兩眼,我怎麽就信了?”
“照你這說法,所有奸,淫擄掠燒殺搶都得怪受難的人不成?”張問心頭的怒火,有對沈碧瑤遭遇的憐惜,對李家人的痛恨,也有對沈碧瑤竟然至今依然畢恭畢敬稱葉楓爲葉公子的不解和惱怒,他可是知道那葉家可是在沈碧瑤受傷後就同她解除了婚約,别說情義,就連“道義”這二字都八竿子打不着。然後,他又想起了同是被李家子弟迫害的小婉。他不顧禮節捧住沈碧瑤的臉,“沈碧瑤,你記着,我張問不擇手段,苟延殘喘至今,爲的就是有朝一日報了和李家之間這不共戴天之仇,今天這血債本上又多了一筆。爲你。”他又想起自己的卑微,還有因爲自覺卑微而不敢貿然向沈碧瑤提出的婚約,想起自己爲了攀附皇親已經娶了張盈,想起自己面對全心全意的妻子時也常爲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感到卑微。可此刻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卻在告訴他自己心裏的那份自卑。他們錯過了什麽?一切嗎?他閉起眼睛,忍住了今天已經憋了很久的眼淚。但他感覺到沈碧瑤在靠近自己,他聞到了她身上的胭脂味。
“張問。答應我你會忘了今天。”張問感覺沈碧瑤的手指顫抖着勾勒着他的輪廓。
“忘掉我告訴你的一切。忘掉你看到了真的我。”沈碧瑤的手壓在張問嘴唇。張問睜開眼睛,沈碧瑤和自己之間的距離隻剩下那隻手。然後,那一重距離也消失了。
仿佛那密道帶他們暫時逃離了他們各自的人生,此刻他們終于可以忘了,她是沈小姐,而他是張大人。落在地上的布衣和錦緞來不及知曉,若換兩副肉體凡胎,這寂夜、寒舍、燭火和癡纏會否少些哀愁。至少在微弱的油燈燃盡之前。
沈碧瑤被鐵鞭的傷痕纏繞的身體,會在張問的夢裏化作一副水墨山水。山巒險峻的深處藏着秀水一灣,在徹骨的孤寂中孕育着萬物生機。但這一晚,他并沒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