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無法判斷這樣一副逼真的字是否是真迹,又想起剛剛沈碧瑤說價值五千兩,恐怕不是真迹,真迹肯定不隻這個數,張問便問道:“是哪朝的臨摹體?”
沈碧瑤道:“宋。張大人去見左大人,應該用得上。”
張問想了想,學生送恩師字畫雅物,是沒有關系的,便收下了。張問将書法卷起,放進盒子裝好,拱手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們就這麽辦吧,告辭。”
他也看不見沈碧瑤,執禮之後便轉身欲走,這時沈碧瑤突然喊住他。張問又轉過身問道:“沈小姐還有什麽事嗎?”
沈碧瑤的聲音有些顫:“我總覺得左光鬥靠不住,他能做到三品大員,沒有東林黨内部的擁護,是不可能的,這時候李如梓又和許多東林人士交好,左光鬥恐怕不會輕易和東林内讧。”
張問心道我當然明白,但是現在還有什麽法子?但口上卻寬慰道:“左大人心裏有百姓,不會眼睜睜看着浙江百姓吃不起鹽,我有辦法,沈小姐請寬心。”
沈碧瑤又道:“如果事情沒成功,張大人能不能再來一趟?”
“好。”張問随口答了一句,走出了竹樓。
當迎面的涼風吹來時,他頭腦一冷,竟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沈碧瑤。他突然很想看看她長什麽樣,張問搖搖頭,心道都這時候了,還想這些幹什麽。
張問拿着沈碧瑤給的那副字,便去都察院分司找左光鬥。迎接他的,是左光鬥的學生,上回給張問送《浮丘詩文集》的那文士,一身簡樸的布衣,但是肯定是都察院的什麽官兒。
“未請教師兄高姓大名呢。”張問笑着問道。
文士道:“不敢,不敢受師兄尊号,免高姓蘇,蘇誠,表字一逸。張大人裏邊請。”
張問聽罷心裏冰涼一片,這蘇誠上回是叫張問昌言,現在改口成了張大人。張問頓時覺得這事兒沒什麽希望了,沈碧瑤說的不錯,左光鬥能做到三品,絕非僅靠正直就可以的,聽左光鬥的學生蘇誠的口氣,張問猜想着恐怕李如梓的人已經和左光鬥聯系過了。
但是已經來了,張問不能轉身又走,看了看手裏的字畫,媽的老子還不如賣了把錢散給城西那些貧民,便轉身将盒子交到了侍劍手上,自己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左光鬥接待客人的屋子非常簡樸,這時候張問因爲心裏不爽,看着這簡樸的環境心道:你一個三品大員,門生遍布天下,大夥沒點表示?偏偏要做出這麽一副模樣來。
左光鬥穿着便裝長袍,見張問走了進來,随和地招呼道:“昌言請坐。”
“下官拜見左大人。”張問拱手行了一禮,隻稱呼了左大人,既然人家都沒把你當門生,何必拿熱臉去貼那冷屁股呢?
張問在西邊的椅子上坐了。左光鬥自坐于北面,端起茶杯請了茶,然後說道:“不知昌言過來有何要事?”
張問試探道:“浙江市面上的正鹽,已經漲了十五倍,合四兩五錢銀子一斤。現在米價一石才七錢,一斤鹽巴相當于六石多的米的價格了,七百多斤米呀,普通百姓是吃不起鹽了。”
左光鬥一臉悲痛道:“老夫巡檢浙江,看到這樣的情況,也是揪心不已。老夫已經上書皇上,盡快罷除開中納米,隻要糾正鹽策,鹽價很快就能平穩下來。”
張問心道現在兩黨相争還沒個結果,哪邊的人來頂罪?盡快糾正……張問心裏猛地一涼,心想我這才剛坐在鹽課提舉的位置上,該不是要拿我頂罪吧?這下可好,拿我頂罪,兩邊都滿意,算是打個平手。軍費也弄足了,各方的私人腰包也脹了,那我找人喊冤去?
還有另外一些人有冤無處喊的,大家都脹了,被盤剝了的百姓找誰喊冤去?随便什麽黨,都是地主,能找誰?
這時隻見左光鬥用憐憫的眼光看着張問,說道:“這樣的鹽策拖一天,百姓就多遭一天罪,咱們不能隻顧着鬥來鬥去,得考慮百姓,要盡快設法了結此事,昌言明白嗎?”
張問目瞪口呆,敢情人家是在考慮百姓疾苦呢,仔細一想,還真是那麽回事,東林黨這麽有骨氣,當然不會虛了他浙黨的人,那人家爲什麽肯和解,不是爲了百姓着想麽?
得,太正義了。
張問覺得,當初在京師午門爲了保命,臨陣脫逃,實在是留下了莫大的後患,這會就顯露出來了。把張問弄到鹽課提舉的位置上,其實就是兩黨一起布置的一條後招,萬一相持不下,就拿張問做擋箭牌。怪不得李如梓這麽容易就相信了張問,那樣幹,等于是自送前途,李如梓除了相信張問是真的懦弱,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其實張問當時根本沒看那麽遠,剛當幾年官,怎麽能什麽都看透?
“是,下官明白了。”張問頹喪地說了一句,這會兒,就算哭爹喊娘裝可憐裝孫子,也沒有用。
張問走出都察院分司,沮喪到了極點。他的悲劇源于不服輸,本來李如梓一家子就夠強大了,他硬是要去碰,硬是不服,又沒根基,光靠着一股子氣考上了進士,結果呢,當了官,想玩過别人也不容易,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走投無路。
要是當初他低頭了,服氣了,還能老老實實做他的地主,過着小日子。很多受欺淩的人,就是這樣過來的。
張問鐵青着一張臉回到家裏,衙門也不去了,這時候天上下起了瓢潑的大雨,張問站在雨裏,身上濕了個透。
張盈打着一把油紙傘,走到雨裏,給他遮住雨,兩人默默無語。
張問的腦子有些混亂起來,這時候他想起了沈碧瑤,可能是因爲同病相憐的原因,張問今天老是想起她。
這時候淡妝打着傘走了過來,說道:“東家,門外有人要見您。”
張問一句話也不想說,站着呆。
淡妝拿着一張紅紙過來,又說道:“這個名帖是門房收的,可上邊沒寫字。”
張問看了一眼那張紅紙,心裏一激靈:朱!難道世子還在杭州?
張問命人打開院門,走了出去,見着街上停着一輛馬車。這時車簾撩開一個角,伸出一隻白手出來,向張問勾了勾手指。
雨水順着張問的額頭流到眼睛,刺得張問睜不開眼,他眯着眼睛,看着那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