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孫千總派出了第二批信使,送案子卷宗,并拿按察司的勘劾公文;第一批信使是去送按了手印畫了押的供詞。張問也派侍劍給左光鬥送信去了,告知這裏發生的事情。
張問這時候已經意識到按察使的人可能會在供詞上動手腳,行栽贓誣陷之事。昨天幫他們捉鹽匪,也是巧合,如果不是張問在場,按察使辦這事不是非常順利了?或者張問沒幫他們辦成事,拿不下富陽這撥鹽匪,誰知道他們又會選擇哪個地方的鹽匪呢?
一幫人在小小的富陽縣衙搗鼓了很久,還沒把事兒整出頭緒。但是這時候按察使徐開已經覺得整出頭緒了,他拿到了供詞。這供詞原本是戶部郎中楊洛給他的,意義不大,但這會兒它已經到富陽縣一遊,上面有了罪犯的畫押和手印,立刻變得有意義起來。
黑臉楊洛急沖沖趕到按察司,拿過供詞仔細看了一遍,内容他早就知道了,他很仔細地看,是看上面的手印,看完之後哈哈大笑:“人殺掉可以,屍體要留着,不久事情幹起來,東林那幫人肯定要吵,他們不服,就把死人挖出來對手印。”
按察使徐開大耳大眼,臉闊而方正,這種一臉正氣的面相正适合當官。他穿着紅袍,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官兒,比戶部郎中大了四級。但是官也不能隻看級别和衣服顔色,戶部郎中楊洛是首輔方從哲的人,這個也就不說了,内閣和文官也經常扯皮,還有一點卻不得不說,人家楊洛是楊鎬的兄弟,楊鎬在浙黨是很有些朋友很吃得開的人。按察使徐開身爲浙黨的人,這點都不明白,不如把頭上的烏紗帽撕了做鞋墊算了。
“坐,楊大人坐下喝茶。”除開招呼着,把自己擺放在與楊洛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楊洛也泰然受座,将供詞随手就放到茶幾上,徐開忙收了起來,小心放進自己的袖袋。楊洛端起茶杯,又放到幾上,說道:“我們還在這裏磨蹭什麽?趕緊去把那些個鹽商抓了呀。”
徐開道:“孫千總還沒殺完人,咱們還是再等等吧。”
楊洛唔了一聲,又端起他擱在幾上的茶杯,正要喝,又放下了,連徐開看在眼裏也有種莫名的抓心難受。
“徐大人,您就是太謹慎了,孫千總拿着省裏的公文,富陽一個小小的縣衙縣丞,還能不聽話麽?我看别等了,再等這天又什麽也幹不成,天就黑了。”
徐開想了想,楊洛說的也沒有錯,便站起身道:“那我現在就抓人。”說罷便寫牌票差點衙役官兵,分頭捉拿杭州的鹽商。罪名是勾結私鹽鹽匪,販賣私鹽牟取暴利。不錯,那供詞上寫的正是鹽匪和誰誰聯絡的内容。
鹽商有遠近,捕快官兵是同時出的,所以有遠些的鹽商還沒被抓,就聽到了風聲,急忙差人通知各自的朋友,這些朋友,自然就包括一些官吏。
左光鬥正在都察院分司裏,看侍劍傳過來的信,張問将所發生的事都寫得清清楚楚。不多久,左光鬥又獲悉了按察使大肆抓捕鹽商的消息。
他聽了一些鹽商的名單,踱了幾步,暗叫不好,浙黨定是要用鹽匪誣陷鹽商。左光鬥臉色沉重,心道浙黨費了這麽些心思,連按察使都出動了,絕不會隻爲了鹽價的事打擊鹽商,他們也不缺那點買鹽的錢。
以勾結私鹽販子爲威脅,要讓人攀咬東林?
左光鬥看向送信的侍劍,問道:“馬縣丞和孫千總還沒殺那些鹽匪吧?”
侍劍拱手道:“回左大人,張大人正設法阻攔,暫時還沒動手。”
左光鬥沉吟道:“按察使的公文到富陽的時候,張問一個鹽課提舉,沒有權力阻攔。老夫得親自去富陽。”
旁邊一個穿布袍束髻無冠的文士道:“恩師,青陽也在富陽,他是督察院的人,可以臨時幹預。鹽商那邊也很要緊,又在杭州城裏,路近。”
左光鬥道:“青陽是老夫的學生,老夫了解他,他善修養,不善權謀,這事青陽鎮不住。再說按察使抓鹽商,是光明正大地抓,我們去沒有用……任何事得從源頭着手。”
“是,學生受教。”
左光鬥等人不敢延遲,即刻騎馬趕往富陽。從杭州到富陽,約八十裏路,平時一般是走水道,趕路的話騎馬要快一些。馬奔跑前進,一個時辰可以跑八九十裏,但道路崎岖,左光鬥趕去最快也要一個多時辰。
他們還沒趕到富陽,按察司的公差已經先一步到了。
孫千總拿到公文,按在縣衙大堂的公案上,笑道:“馬縣丞,瞧清楚了,這是按察司用印的正式公文,動手吧。”
站在旁邊的張問見狀,看向楚桑,說道:“楚大人是都察院的人,有監察百官之責,這案子不對勁,得從長計議,人不能這麽就殺了。”
“一群鹽匪,公然對抗官府,那麽多人看着從鹽場捉出來,業已招供,死有餘辜,按察使勘劾斬立決,刑無偏差。案子有什麽不對勁?”
張問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正是來送信的官差,戴吏巾,穿綠服,圓領飾紋很小,應該是按察司裏面的領官之類的小官,在省衙混迹過的人,總是有點經驗見識,可不像孫千總馬縣丞這樣好對付。
張問尋思着,自己是鹽課司的人,怎麽說也管不着刑名的事,要是再管恐怕這信使一句關你屁事就給駁了,這時候隻有楚桑可以撕破了臉死纏爛打,畢竟楚桑是都察院的,雖然品級小,但管管官吏的刑名,還是說得過去。
于是張問滿懷希望地看向楚桑,指着他說話,隻要楚桑堅決不同意斬,胡攪蠻纏扣幾頂大帽子下去,拖拖時間是可以的。
張問想道:左光鬥得到了我的書信,肯定放心不下這裏的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親自過來。
正在張問噼裏啪啦地在心裏打着算盤的時候,卻不料楚桑說了一句話:“這是按察使勘劾了的案件,鹽匪又是死有餘辜,并無冤情,咱們沒法管啊。”
張問一聽,目瞪口呆,半不出話來,敢情左光鬥的學生,隻顧修煉仁義道德?
綠袍信使聽罷說道:“那還啰嗦什麽?馬縣丞,省裏的公文在這裏,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這個時候,張問已經沒招了,自己這邊的人都說殺得好,張問是一個腦袋兩個大,情急之下說道:“讓本官看看公文。”反正拖一會是一會。
信使皺眉道:“恕卑職直言,張大人您是鹽課提舉司的人,怎麽也管起刑名來了?”
張問怒道:“老子就是要管,怎地?”
信使搖搖頭,也不搭理張問,轉頭對馬縣丞道:“還不用印?”馬縣丞忙打開公案上的印匣取縣印。因爲是富陽縣審的案子,又在富陽縣行刑,這案子就算是富陽縣的案子,按察司隻是勘劾,最後殺人就缺不了縣印。
那公案上面鋪的桌圍,正如張問的感覺一樣,染的是鮮血。
張問突然吼了一聲:“誰敢?”
馬縣丞吓了一大跳,手裏的大印掉在公案上一骨碌滾下案去,馬縣丞急忙雙手捧住。
“本官從五品朝廷命官,這裏誰有我大?我說不能殺,就不能殺!”
信使愕然看着張問,敢情這張大人是在胡攪蠻纏?信使拍了拍公案上的按察使公文,“張大人,這是省裏按察司的公文,說明白點,就是按察使大人的命令,按察使是正三品,您是鹽課提舉司的,咱們就不說了,可還是從五品啊,怎麽也大不過按察使去吧?”
張問道:“這公文是假的!大夥看清楚了!《大明律》:詐爲都察院、布政司、按察司、府、州、縣及其餘衙門文書,诓騙科斂财物者,問邊衛從軍。”又轉身指着馬縣丞道,“主管該文件或案件的官員知道此種隐瞞情況不報,聽之任之的,同罪,不知者則無罪。本官提醒你,要是公文是假的,你就是明知故犯,馬縣丞,看清楚了?”
“張大人……您這是幹什麽,這上面的印能有假?”信使已經被忽悠得七葷八素,恨不得抽他一百巴掌。
張問才不管公文真假……可能是真的吧,他先跑到公案前,拿起案角放着的《大明律》,翻開道:“你們來看看,老子記得清清楚楚,以爲騙你們?要是明知僞造公文,聽任之,最輕是充軍。可現在事關人命了,是什麽罪呢……咱們翻來看看。”
馬縣丞一邊瞧着那公文,一邊把腦袋靠過來看張問手裏的書。殺不殺人,關馬縣丞屁事,别往老子身上潑髒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