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張問起身揖道:“如果下官沒有猜錯,您是左禦史吧?”
左光鬥呵呵一笑道:“昌言不必多禮,請坐。如果老夫沒有猜錯,你就是浙江鹽課提舉張大人?”
張問說了一句學生慚愧,又對旁邊的楚桑作了一揖,方才一起坐下。
左光鬥瞬間收住笑容道:“浙江改鹽之後,鹽價暴漲十倍,當此之時,張大人不在提舉司設法平穩鹽價,卻送鹽來此,卻不知張家坜一處得鹽,全浙江有無數個張家坜,該當如何?”
張問自然不能說是專程來找您老人家的,以後照應着點。與左光鬥蒙面,是張家坜的鄉老邀請二人才有了機會,沒有多少痕迹,所以張問更不會承認,以免給左光鬥留下不好的印象。
于是張問不緊不慢道:“戶部改開中納米,已經注定了鹽價暴漲,上有公文,學生無能無力,因身居其位愧對百姓,隻好盡力做一點善事,心裏也好受一點。”
在左光鬥的印象中,張問是膽小懦弱的人,不過這次蒙面,左光鬥又覺得他至少還有一顆爲民作想的善心,不管怎樣,還是值得褒揚的。左光鬥看着江面,忽然歎了一聲氣,不僅張問無能爲力,他這個禦史又有什麽辦法呢?
張問道:“不知左大人造訪鄉裏,有何收獲?”
左光鬥道:“民生多艱,改鹽之後,五十萬兩軍費收入朝廷,但黎民因此被盤剝的财富,何止五百萬?浙黨把持内閣,不知百姓疾苦,蒙蔽皇上,堵塞言路,老夫一定要将谏書送到皇上手裏!”
張問忍不住說道:“左大人這樣進谏恐怕不湊效。據學生所知,拿杭州府來說,每畝田賦不到一鬥,而江南稻田畝産最高可達三石。這些帳目,皇上是可以看到的,這樣的賦稅不是已經很低了?現在戶部拿不出軍費,通過其他手段籌集軍費并無不妥,皇上站在浙黨一邊,進谏也不管用。”
“哦?”左光鬥低頭沉思,良久無語。
張問也不說話,隻看着浩浩的江面,猜測着左光鬥的心思。左光鬥考察了這麽久,自然是知道爲什麽民生疾苦。
每畝正稅平均不到十分之一,江南又風調雨順,但大部分百姓仍然剛剛溫飽,甚至還有破産的流民。錢糧都哪裏去了?問題就在,現在土地已經大量兼并,農民幾乎是佃農,不僅要交國家賦稅,還要交田租。有的地方田租可以高到收成的八九成,給耕種者剩下的,就不多了。
底層百姓已經被層層盤剝得接近臨界點,這時候還要通過改鹽這種手段盤剝,情況惡化得就更快了。張問也是地主,但是他看明白了這點,所以覺得其他地主被貪婪沖昏了頭,犯了傻。
左光鬥無語,是他心裏也清楚實情。左光鬥悲天憐民,希望百姓過好點,這種心情,張問覺得應該不會假。但是左光鬥可以罵皇上,可以罵戶部,他敢和統治帝國的所有地主作對嗎?
良久之後,左光鬥才說道:“昌言認爲這局該如何破?”
張問道:“這時候……沒辦法。”浙黨是地主,東林不也是地主麽,一兩個人,就算有那心,真要和全部的人幹,蝼蟻撼大樹,有個屁的辦法。
左光鬥精亮的眼睛看向張問,覺得此人頗有些見識,便試探道:“昌言以爲,浙黨改鹽,除了籌集軍費,還有什麽目的?”
“開中納米根本就行不通,到頭來總得有人頂罪,不是浙黨錯,就是東林錯,難道皇上還有錯?不錯,這方案是浙黨提出來并強制執行的,可它是皇上批了紅的,浙黨拉上皇上,就有恃無恐了。所以要進谏,也不能說是方案本身不對,得說是執行得不對,事兒才有得争。”
左光鬥紅着臉道:“老夫光明磊落,豈能張口說胡話?”
張問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要真敢言,你去罵全天下的地主去,浙黨東林,隻要是地主都一塊罵,說他們把土地兼并了,又索取無度,把咱們大明朝鬧得天下大亂。
張問當然不能想什麽說什麽,以後還得靠着這大員左光鬥能把自己當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相互照應着點。于是他說道:“左大人,唉,學生知道您正直敢言,可咱們不爲名,不爲利,總得想着老百姓吧,隻要事情能辦成,能維護正義公道,何必非要拘泥于形式呢?”
左光鬥哼哼了一聲,說道:“老夫先聽你說說,如何執行得不對了?”
這個張問還真答不上來,因爲張問猜測,接下來幹的,都是陰招,左光鬥這般自認光明磊落,和他說不管用。張問隻想提醒他,别出發點就搞錯,直接立于必敗之地。以後判下來,如果是東林在搞鬼,牽扯這件事的東林黨人,包括張問,大夥都脫不了幹系。
正在張問不知怎麽回答的時候,突然見得江面上駛來一條大船,張問忙轉移話題道:“咦,這條船好像是運兵船。”
左光鬥尋着張問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船上挂着鎳司衙門的燈籠。待那兵船從小舟旁邊駛過時,左光鬥命人拿了印信詢問,說是去拿私鹽窩點。
兵船繼續向西航行,左光鬥看着江面上劃出的白色水紋,突然回頭問道:“鎳司衙門拿私鹽窩點?昌言,你事前得到了消息麽?”
張問搖搖頭。
“未知會鹽課司,鎳司衙門着什麽急……老夫得即刻回巡撫衙門,昌言,你和青陽一起去跟上兵船,看他們要幹什麽。”
張問聽罷頓時感歎,姜還是老的辣,敢情人家左大人早都考慮到下邊是陰招出場了,這不就謹慎上了?但是不能說出來,人可以去想陰招,但是言行要光明磊落不是。
既然左光鬥要用張問,張問立馬答應下來,有共同的敵人,就要相互照應。張問和左光鬥的門生楚桑上了張問的鹽船,帶着侍書和侍劍,全跟上兵船,隻見有一百多個身穿盔甲的軍士,都帶兵器,甚至還有火器,一副幹架的陣仗。
張問出示印信,上了兵船。一個大胡子将領走出船艙,拱手道:“末将鎳司衙門千戶孫立拜見張大人。”
張問道:“你們這是去哪裏拿私鹽窩點?怎麽提舉司一點消息都沒有?”
“鹿山,末将是奉命行事,其他的事情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