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道:“回堂尊,初二。”
張問低頭沉思,黃齊被人下毒是冬月二十二,張盈說那毒是十日毒暴斃,今天該是第十日了。張問已經向魏忠賢透露了消息,魏忠賢如果想讓黃齊死,今天應該不會讓黃齊拿到解藥。
高升侍立一旁,黃仁直坐在旁邊的案桌邊翻開着來往公文,一切都那麽平和,那麽平常。張問說道:“臘八節快到了。”
高升道:“可不是,小的家裏都在準備菜果,準備熬臘八粥了。要是家底實的,那臘八粥才好喝呢,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香甜可口。”
張問也不管高升,隻低低地吟唱道:“臘日常年暖尚遙,今年臘日凍全消。侵淩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縱酒欲謀良夜醉,還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藥随恩澤,翠管銀罂下九霄……”
這時門外急沖沖地奔進來一個皂隸,揖道:“禀堂尊,黃稅使死了,屍體在城隍廟。”
張問故作吃驚道:“案發現場控制了沒有?”
皂隸道:“回堂尊,就近巡檢已經帶人将城隍廟圍了。”張問站起身來,說道:“備馬,本官親自去勘察現場。”
衙門公差等人簇擁着張問趕往城隍廟,路過縣衙街時,張問在馬背上聽見不遠處的巷子裏傳來孩童們稚嫩的童謠:“紅蘿蔔,蜜蜜甜,看着看着要過年……”
上虞縣的城隍廟頂爲懸山頂,七架梁與金柱之間用三升鬥拱架,大殿四壁,結構獨特。棟梁雕刻刀路明快,雄渾遒勁,極具明代建築風格。廟外有個空地,百姓的公衆娛樂節目,很多都在這裏,如擺戲台等,也是小攤小販的理想場所,人流量比較大。
張問趕到城隍廟的時候,案發之地已經被公差控制,衆多百姓在外面圍觀,馬捕頭正帶着皂隸驅趕百姓。
“怎麽死的,有目擊者沒有?”張問問道。皂隸答道:“回堂尊,報官者及路人數人,已行看押。”
包圍案發之地的皂隸給張問等人讓開道路,張問走進去,左右看了看,說道:“周圍無打鬥痕迹,屍斑淡紫,死亡時間半個時辰以内。”
邊上的書吏馮貴急忙揮筆記錄。
“衣衫端整,無刀劍棍棒傷,膚體流膿,眼口耳鼻有黑血流出……指尖黑,疑爲中毒身亡。”張問從皂隸手中取過手套戴上。
領官、書吏衙役等人聽張問處理得十分娴熟,哪裏還有以前那樣的昏庸勁?都在心裏想着,敢情這堂尊以前是故意裝孫子?
張問從箱子裏取出銀針刺探膿血,見銀針變黑,便回頭對馮貴道:“以銀針探之,銀針烏黑,膿血有毒。”
衙門裏人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半個時辰以後,張問審問目擊者,一一備案簽押,然後命人将屍身運回縣衙仵作房。
因爲黃齊是稅使,死在上虞縣是件不小的事,張問立刻親自斟酌詞句上報上峰。等這些例行工作都處理好了,張問開始尋思張盈的事。這種毒張問從來沒見過,黃齊的死,沈碧瑤定然知道是張盈動的手腳……
張問叫來曹安,叫他去風月樓找老鸨。這時候沈宅裏沒有人,張問也不知道沈家的人在哪裏,張盈也神龍見尾不見,隻有風月樓的人,才能聯系上沈家。
吃了午飯,曹安便回來報信風月樓來了消息。張問會意,換了身衣服,便出了縣衙,坐轎去風月樓。
老鸨帶着張問上得閣樓,奴仆立刻在樓梯處放上一塊牌子:修繕房屋。老鸨恭敬地退了下去。張問左右一看,整棟閣樓都沒有什麽人,樓底下許多着布衣的人走來走去把風。
張問七拐八彎進了個更僻靜的房間,便繞過屏風走進暖閣,邊上有間耳房,上了珠簾,張問左右沒見着其他人,心道沈碧瑤恐怕在那耳房裏面。
果然那珠簾後面一個清脆的聲音道:“小女沈碧瑤見過張大人,男女有别,恕不能相見,請張大人見諒。”
張問在案旁坐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上城廂的事,想必沈小姐已經知道了……本官多說已是無益,此次前來,是想說清另一件事。”
沈碧瑤的語調沒有任何變化,“張大人請講。”
張問道:“黃齊今日死在城隍廟,沈小姐應該也得到了消息,是中毒死的,下毒的人是笛姑。”
珠簾裏面沉默了一會,沈碧瑤才說道:“張大人前來,不會隻想說這件事吧?”
張問揣摩了片刻這句話,繼續道:“毒是笛姑下的,但是笛姑原本隻想救人,并沒有打算殺黃齊,黃齊之所以中毒而死,是因爲下官從中作梗。”
張問難得說了一回大實話,沈碧瑤卻略有驚詫道:“笛姑并未開罪于大人,大人何以要陷她于不利,此刻又爲何對我說這些?”
張問想了片刻,這事要說清楚,得從原因說起。
“李家的老六李仁義,是本官的仇人,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但本官一直記在心上,爲了消除李家的戒心,本官費勁心思做了很多事。現在看來,是枉費心機了。”
沈碧瑤道:“大人隻身處事,絕非常人所能,假以時日,如有勢依托,定然不會在上城廂那種小事上出纰漏。”
雖然沈碧瑤是張問的對手,但能說出這麽一句中肯的話,實在也非平常女子。她說的并沒有錯,如果張問有勢力,有人可用,還需要親自去上城廂的墓地麽?
張問心道,再假以時日,自己還有機會麽?
“本官在午門佯裝膽小懦弱,在上虞佯裝昏庸,包括授沈小姐以柄,都是爲了隐藏目的。但本官總不能一直這樣吧,一直這樣就做不成事了,在上虞縣待着如何報仇?所以本官又要設法依附足夠與李氏抗衡的勢力,恰巧世子微服浙江,路過上虞縣,被本官知曉。他們想用黃齊做替罪羊,所以本官就要設計爲世子殺了黃齊。殺黃齊很簡單,把笛姑下毒的事洩漏給世子的太監,黃齊就取不到解藥了。黃齊就是這麽死的,和笛姑無關。”
珠簾裏邊良久無語,沈碧瑤在想張問說的話。
張問也在沉思,這個原因說得是合情合理,隻有合情合理,才顯得真誠。但是從上城廂挖墳事件就可以看出,沈碧瑤絕不是那麽好糊弄的。她肯定會找出張問話裏的漏洞。
最大的漏洞就是,世子要用黃齊做替罪羊,殺黃齊需要張問過手麽?張問和宮裏啥關系都沒有,憑什麽讓張問參與密事?其實這一點連張問自己都沒想明白。
房間裏安靜了許久,沈碧瑤才說道:“張大人說這些,隻是想我不要爲難笛姑麽?”
張問道:“笛姑是沈小姐的人,和本官何幹?但上回本官來上虞赴任,在船上遭浙黨刺客襲擊,如果不是笛姑,本官早已死了。本官絕非恩将仇報之人,豈能在這時候害她,所以說明白了好。”
沈碧瑤道:“張大人放心,若不是爲了顧念大局,我也不會容黃齊這嚣張跋扈的閹賊在上虞橫行。我視笛姑如姐妹,就算她違命真下了狠手,我也不會對她怎麽樣的。不過大人對笛姑這份心,我記下了。”
不曉得爲什麽,張問覺得自己遇過所有語氣冰冷的女人,隻要你細品其所言,就知道她們的心并不冷,而男人則不然,他們說窩心的話時,心裏也可能是涼的,有時候,他也不例外。比如此刻,他本該爲沈碧瑤對她手下的情份所動容,可他卻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仕途,還有他該娶了沈碧瑤,借她家的财勢讓自己在官場翻身。就因爲沈小姐最後那句話,看似是在爲笛姑道謝,但細品卻其實透着股酸勁。笛姑本是她派來的人,所有救命之恩都該歸功于沈碧瑤,所以什麽爲報恩情幫着解釋之類的,在她耳中都是虛詞,隻有在乎是真的。張問此刻不想再做解釋,就留着這股酸勁倒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