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縣試還有十日,張問在二堂中翻看着四書五經,在心裏構思題目。
張問也是從科班裏混出來,對這些規則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時候,頓時想起一句話“禹惡旨酒而好善言”。認爲這句話可以作爲題目,不過要去掉後半句,題目隻要四個字就行了:禹惡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這個人不喜歡美酒。然後寫篇八股文。
沒讀通《孟子》,恐怕記不清後半句,這個題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讀通了典籍。
這時候鍾聲響起了,酉時已到,衆官吏紛紛進來交代工作,然後去畫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縣衙點卯,在縣衙工作就是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張問大咧咧地伸了個懶腰,走出二堂,皂衣見罷忙打了三下點,表示堂尊要進三堂了,閑雜人等回避。屋檐下兩個衙役正在說着什麽,聽到打點,向這邊看過來,看到張問,急忙回避。
張問聽聞管之安有個開了專向考生開放的客棧,公然收挂名号,帶着幾個仆役微服前往。
黃仁直教過他官場的伎倆,比較大筆的陋規,要做得隐蔽,一般都是通過官吏的親戚朋友開的客棧收受,也就是中介。百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時候,要先摸準門路,到相應的客棧納錢,給了錢,事兒才能順利辦好。
這時候應考士子湧進城裏,家境殷實的,有書童奴仆親屬相随,城裏的客棧都滿了,而“上虞客棧”更是人滿爲患,依然後士子進去,大概是在交定錢。
“你們幾個,跟遠點。”張問回頭對高升說道。前呼後擁走過去,恐怕太引人注意了。
張問和曹安走近客棧,見着一個年輕人背着書從客棧門口經過,這時一個身寬體胖的人走到年輕人旁邊,搭讪道:“這位公子,一定是進城考縣試的士子吧?”
那搭讪的人長了一張和善的彌勒臉,看起來十分面善。張問便走到一個地攤旁邊裝作看貨,想聽聽他們要說什麽。
那年輕人顯然不認識彌勒臉,說道:“您是……”
彌勒臉道:“公子不用問老夫是何人,老夫隻想給公子指個去路。”彌勒臉指了指橫街的那家客棧,說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棧住宿……不過這會兒怕是早滿了,公子住不了,交六兩定金便可。”
“六兩?”那年輕人一臉驚訝。
彌勒臉笑道:“咱也不打機鋒,上虞客棧現在住的全部是考縣試的士子,您可以去應考的士子那裏問問,他們爲啥要住上虞客棧。就是不住上虞客棧的,也在裏面交了住宿定金挂了名号。”
“哦?我看這家客棧裝潢一般,一般的客棧一天一晚也就不過一百文,他們定金就要收六兩,何以貴了如此多倍?”
彌勒臉神秘兮兮地說道:“不挂名号的,文章寫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輕人有些怒氣道:“您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隻是有一點不懂,科考也敢來這一套?”
“這隻是縣試,就算你考不過也可以捐糧取得童生資格,有甚關系?再說六兩對于公子們來說,不過是小錢罷了。”彌勒臉搖搖頭道
年輕人沉吟片刻,說道:“我先問問再說。”
“好,公子請便。”
張問見罷和曹安對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離開,這時見着客棧門口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一個年輕人。因那老頭身上穿得太破爛,卻和穿長袍的人走在一起,張問不由得心生好奇,難道是父子倆?便停下腳步想看個究竟。
那老頭一身短衣補丁重補丁,幾乎将原來的麻布都蓋完了,肩膀上搭着一塊烏黑的毛巾,臉上手上深深的皺紋簡直觸目驚心,皮膚曬得泛黑,眼窩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氣活的百姓。
老頭弓着背,微顫顫地從衣服裏小心拿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拿出幾塊銀子,說道:“二娃,拿進去交定錢吧。”
那穿舊長袍的年輕人抹了一把眼淚,憤憤地說道:“這些狗官!”
“二娃!”老頭眼裏閃過一絲驚慌,将銀子塞進年輕人的手裏,“禍事都是從嘴裏出來,說話可得注意。”
年輕人将銀子塞回老頭手裏,說道:“爹,這錢兒子不能要!您老幫人打谷,烈日當空血汗齊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兩銀子九千文錢,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彎了,兒縱是禽獸,豈能受之?”
老頭和年輕人推搡着那幾塊銀子,最後有些怒氣道:“二娃!爹叫你拿進去,你就拿進去!你隻要好好讀書,知道百姓的一錢一文,一米一谷,是怎麽來的,到時候能體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麽。”
“爹……”年輕人當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年輕人磕了三個響頭,拿了銀子走進客棧。張問在地攤旁邊磨蹭着等他出來,對曹安遞了個眼色,曹安便尾随過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們面前,說道:“兩位,請留步。”
老頭見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彎着腰說道:“這位老爺,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爺有件東西相贈,請老丈笑納。”說罷從身上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交到老頭手裏。
那兩人順着曹安的目光,看向張問,年輕人突然說道:“你們無名無故送銀子是什麽意思。讀書人,豈能受嗟來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爲自己,也爲你爹減輕些擔子不是?”
年輕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辭。”
老丈彎着腰拜道:“小民謝老爺恩施。”
張問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張問側後低聲道:“少爺,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後生的姓名?”
“不必了。”張問搖搖頭道,“此人背負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樣的官。官太清,如何爲我所用?”
“是,少爺。”在曹安心裏,這個少爺竟比以前的老爺還要有心思。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剛才爲什麽如此大方,便多說了一句:“做個好官,不是潔身自好那麽簡單,你做好了,你手下的官吏呢。空有一顆赤子心,在官場上毫無作用。”
他回頭看了一眼上虞客棧,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簽押房,黃仁直終于忍不住,尋了個沒人的機會,問道:“上虞客棧的事,大人知道吧?”
張問點點頭:“路人皆知。聽說上虞客棧的東家是管之安的親戚,這幫人,簡直無法無天了!”
黃仁直摸着胡須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中間是怎麽回事,明目張膽在科考上動手腳,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會這麽昏幹吧?
“老夫實在是想不通,這管之安想幹什麽?挑釁大人的威儀?可這不是洗幹淨了脖子,自個伸到大人的面前麽……就算找人頂罪,可那客棧不是他管之安的親戚?沒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兒,這麽做有什麽用處?”
張問也皺眉苦想,按着太陽穴道:“這兩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本來早就想動手了,可又怕這管之安設了什麽套兒讓我去鑽,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這上虞縣,就被管之安來了個下馬威,此人經驗豐富,不得不防啊!黃先生認爲是怎麽回事?”
黃仁直冷笑道:“什麽經驗豐富,老夫這麽些日子還沒看清楚他?不過就靠着懂點小地方規矩,會些雕蟲小技而已。能有什麽套?大人隻管拿了人再說,他管之安不認帳,起碼客棧得頂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