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靜谧無息,人迹罕至的叢林,已經人聲鼎沸,喧嚣一片!
“你們去後面挖,這半步是老漢的!還是這鐵鍬好用,天生就是賺錢的!”
“都滾遠點,這段俺包了!俺今天才吃飽飯,誰要跟俺搶,就是逼俺拼命!”
“有沒有人性不重要,生存才重要!在下雖然飽讀詩書……他奶奶的,竟然有魚,有魚更重要!”
二十餘萬難民遍布整條凸字形山脈上,風風火火,一路挖着溝渠引水,吵吵鬧鬧!
九千大軍橫刀立馬,神色漠然,就在他們前方,與湖面一群荊州水師對峙!
陸遠勒馬在大軍最前,一時來不及理會身後的黃忠,周泰。
以及匆匆趕來,要與他商談要事的荀彧!
“兄弟們,佛家有雲,欲爲諸佛龍象,先做衆生牛馬!”
陸遠朗聲大喝,字字铿锵:“我們身後就是衆生,他們都是豫州難民,有佃農,有無賴,甚至有書生!今日我們護下他們,未必能得到他們叫好!但來日我們落難時,他們必會尊我們爲佛!”
他豪情滿懷,音如龍吟虎嘯,做着最後訓話!
九千新軍強弓高舉,齊聲呐喊:“主公英明!”
聲音慷慨激昂,撼天動地,石破天驚!
大軍迅速變化,戰馬嘶鳴,四千士卒直接縱馬沖入了兩側叢林。
他們需要在叢林中獵殺狼群,保證整條溝渠挖完前,百姓不會被野獸騷擾!
五千士卒橫向拉開,軍陣如一群南歸的大雁,士卒卻個個巋然不動,如同泥塑木雕!
正是讨逆軍中以殺伐稱最的軍陣,大漢驕傲霍去病所創,車懸!
士卒們并不下水,隻在岸上等候。
隻要荊州水師敢于上岸,就會被利箭射殺!
一艘艘戰船已經在湖面上止步,一個個水師士卒瞠目結舌,看着揚州方面明目張膽的動作,完全不知所措!
他們還沒有感到水位下降,但依舊可以預想他們的結果!
終究要變成一條條擱淺的魚,相濡以沫,也命不久矣!
終于,最大的一艘戰船急速離去,他們不可能這樣坐以待斃!
陸遠目送這艘戰船,同時松了一口氣!
如果荊州水師不顧孫堅南下,執意上岸與他拼命,他們大軍雖然不怕血戰,但百姓們必然損失慘重!
以後再想調用這份百姓民力,恐怕人人都會心有餘悸!
荀彧終于等到機會,剛要開口,卻被黃忠一把擠開!
黃忠撓着頭皮,愁眉苦臉道:“主公,末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那話是在罵人!你是在罵病秧子對不對,他肯定是那個渺小的!”
他語氣笃定,卻神色異常,心裏還是覺得這話是在罵他!
畢竟病秧子編的童謠,已經傳遍皖城。
個個唱起童謠,都會用異樣的眼神看他。
偏偏此事,他根本無法證明,總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讓人看看他的本事!
“你想多了,這是說劉表的!”
陸遠嘿嘿笑道:“我軍并不進攻,就這樣一直騷擾,看劉表能不能忍住!能廢他一條大河,就能廢他百條大河!他荊州之地,沒有水路縱橫,拿什麽抵擋我軍與孫堅!”
雖然荊州兵強馬壯,人多勢衆,卻内部不穩,無法全部用來迎敵!
這是世家統治不可避免的弊端,民亂不斷!
類似張武這些将領,都是劉表招安而來,但還有更多地方的百姓正在叛亂!
這是階級問題,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終劉表一生都沒有解決,也無從解決!
如果他和孫堅再兩路出擊,同時猛攻江夏。
就算拿不下荊州,也必然要撕下一大塊肉來!
隻不過他的話确實有歧義,就是随便調侃一下黃忠!
黃忠老臉憋得通紅,張了張嘴,卻終究無話可說,隻得悻悻離去!
“将軍,下官有話要說!”
荀彧不敢耽擱,匆匆開口:“将軍剛剛引佛家之言,下官深受感觸!不過此番動作,無異于對荊州直接宣戰!雖然劉表也是反賊,但值此關節,得不償失!”
挖了荊州的河,斷了荊州的水,就是對荊州釜底抽薪!
他倒不在乎劉表是氣得暴跳如雷,還是怒不可遏。
隻是他們揚州依舊被難民困擾,而且颍川戰局未定,天子仍然可能受困京城,此時激怒劉表,隻會讓局面更爲惡化!
他心中傾向于以海鹽之利,從交州換取物資,緩解這次難民潮,卻不知道陸遠到底心意如何!
是決意要将水攪渾,讓局面更亂,還是隻想要一條商路,逼劉表就範!
“荀大人,不必擔心!”
陸遠和顔悅色:“陸某知你心中憂慮,但那都要依時局而定!我們缺糧草,有人來送,我們就謝,有人不給,我們就搶,唯此而已!不過陸某可以保證,天子和難民無事!”
他與荀彧的關系稍緩,畢竟對方心系揚州,不知不覺間,已經在替他考慮!
正如郭嘉所說,荀彧這個一根筋已經動搖,而他背後的荀家,也不會再作壁上觀!
不過此事他也無法定奪,還要看劉表的應招,所以隻能給荀彧一個保證而已!
“唯……唯此而已?”
荀彧怔了怔,一時有些無法相信。
一州刺史,天下武職第一人,竟然可以把搶劫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需要糧草,不給就搶,就這麽簡單?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交州商路非朝夕之功,陸某等不起!”
陸遠似笑非笑:“揚州也等不起,豫州南下的難民更等不起!這天下無論多少道理,隻有活着二字最爲牢靠!縱使局勢詭谲,變幻莫測,卻終究不離其中!荀大人以爲呢?”
他曾對曹操說,要改變一個人的理念太難,遠不如殺人簡單。
之前種種作爲,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
從不試圖改變他人理念,道不同,就殺人。
但面對荀彧,他卻難免起了惜才之心!
尤其是見證了荀彧的辦事效率後,就更想讓其爲自己盡心竭力!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此事……下官先想想!”
荀彧眉頭微皺,推脫搪塞一句,就大步流星,逃之夭夭!
他心思聰慧,當然知道陸遠的意思,如果活着最爲牢靠,那還管天子幹嘛!
不過此事是他心中底線,他根本不願多想。
前路道阻且艱,他也隻能踽踽獨行!
“善者不辯……”
陸遠搖頭失笑,看了看周泰,不耐煩道:“你始終這副欲言又止的姿态,娘們嗎!有話直說,到底怎麽回事!”
要說服荀彧,與交州商路差不多,非朝夕之功!
不過周泰始終跟在他身後,欲語還休,卻讓他更爲不喜。
他隻喜歡直來直去的大将,不願沒事揣測自己人心思!
什麽禦下之道,都不如坦蕩重要!
“主公,末将……”
周泰定了定神,鼓足勇氣道:“末将之前想問,那話是不是在說大黃,後來想問,我軍何時進攻荊州,可都被他們問了!隻是末将在老家時常聽人說,有錢敗家,沒錢拜佛,主公也要拜佛嗎!”
他臉上橫肉亂顫,顯然内心并不平靜。
隻是覺得自己主公并非旁人那般,對麾下約束極嚴,這才敢于開口!
如果主公也拜佛了,他們還上哪弄錢敗家去!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胡扯這些!”
陸遠呵斥一聲,從馬袋中取出一支令箭,漫不經心道:“你在此以我之令,統領大軍!荊州方面有任何異動,尤其是他們的水師調配,第一時間告知我!”
他暫時去不成荊州,而徹底引開此河,也至少需要三兩日時間,他沒必要一直守在前方!
像黃忠已經跑得不知去向,荀彧正在查探難民情況,他也不願僵在此處!
而且荊州方面,無論是劉表還是黃祖,都不至于反應那麽慢!
他也不妨在此遊走,靜等荊州的應招兒!
“統領……大軍!”
周泰一雙虎眼猛地瞪圓了,神色一凜,鄭重其事:“主公放心,荊州水師敢靠岸一步,末将必叫他們有來無回!”
能統領九千大軍,他夢寐以求!
如今才知道,跟在主公身邊,就是軍職忽上忽下!
至于什麽拜不拜佛,則直接被他抛之腦後!
陸遠并未理會,縱馬在挖渠路上随意閑逛!
一路百姓熱情高漲,看到陸遠,更是沿途高呼,喝喊連連。
“将軍放心,溝渠今日就能挖好,水流在山中就會卸去一半,不會引起水災!”
“将軍放心,小溝渠有活水沖刷,早晚能變成大河,灌溉我廬江良田!”
“将軍,前面的已經抓到魚了,這魚怎麽分!我們在後面挖溝,這不公平……”
陸遠一路與他們胡扯,忽然看到一個熟人,扛着鐵鍬,指揮衆人,正在大放厥詞。
“蛇這玩意,一點都不可怕!真被咬中了,下輩子注意點就好!”
“快點,架鍋架鍋!鐵鍬就是鍋!老漢之前在谯郡厮混,帶上頭巾就是黃巾,解開頭巾就是山賊,束起發髻做佃農,披頭散發做流民,什麽都幹過,什麽都吃過,最喜歡這蛇羹美味!”
“不用扒皮,你脫褲子幹啥,要做草莽英雄啊!這是蛇,也不是莽啊!”
喧嚣熱鬧之中,吆五喝六,比比劃劃,正是他在谯郡遇到的糞叉老漢!
隻是看起來紅光滿面,顯然境遇比從前好上了許多!
陸遠探頭看了看,沒見到被毒蛇咬傷的百姓,這才稍稍放心,向前一聲輕喝:“老漢,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咦?小将軍!”
糞叉老漢眼睛一亮,匆忙丢開鐵鍬,雙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大步流星沖了過去!
大群百姓看到陸遠,稍稍遲疑,忽然七嘴八舌吵鬧起來。
“将軍,我等不是怠工,就是先吃蛇羹補一補!”
“将軍,他們後面的混蛋,都從山裏拖回狼肉烤起來了,比我們還怠工!”
“将軍,這老漢一點都不正經,你莫要被他騙了!”
……
陸遠微微擺手,不以爲意,看着糞叉老漢,笑眯眯道:“你對谯郡很熟嗎,之前幹雜活兒時,去沒去過州治府?”
他要去谯郡偷襲劉繇,圍魏救趙,但大軍卻不能白跑,總得抄家一次!
隻是許褚之前一直在夏侯家做佃農,華佗生性倨傲,從不上門看病,都不知州治府詳情。
他也是臨時起意,打上了這個谯郡老油條的主意!
“小将軍,此事你就問對人了,老漢對那最熟!”
糞叉老漢老臉開花,笑容洋溢:“之前豫州刺史是孔伷,老漢常去他那讨飯!他的規矩簡單,隻要跪着高喊大老爺愛民如子,他就給飯吃!但要是聲音小了,或者喊錯了,就得挨頓痛揍!”
他如數家珍,侃侃而談:“孔伷是名士,喜歡聽好話,可惜腦子太蠢!那些餓極了的流民,哪有力氣大喊,挨頓痛揍其實就隻能等死了!隻有老漢每次看着快要斷糧,就趕緊過去,從來沒挨過揍!”
他感慨萬千,還在醞釀,想着用更多趣事和這位小将軍套套近乎!
“行了,你熟悉那裏足矣!”
陸遠微微擺手,樂呵呵道:“你在地上畫出個圖來,糧倉,軍營等等的具體位置!畫仔細了,今日就賞你一頭狼肉,畫馬虎了,今日就賞你一刀!”
孔伷已經被他以不作爲罪斬殺,他對死人毫無興趣!
對于糞叉老漢的小聰明,他也深有體會,不願多談。
不過這老漢曾去州治府磕頭,必然見過糧倉,軍營這些醒目建築!
劉繇剛剛執掌豫州,就爆發了颍川大戰,一時間不可能遷走!
天下十三州,十二刺史,還沒幾個能像他一樣,對治下把控如臂使指!
恐怕隻有西涼馬騰,益州劉焉,另外一個實爲刺史的交州土燮,這些老牌實力,才能超越他!
這也正是百姓路線的好處,大路越走越寬!
“小将軍……放心!”
糞叉老漢笑臉緩緩僵硬,一本正經道:“老漢隻吃狼肉,不挨刀子,這圖絕不會畫錯!”
他一手抹着冷汗,一手顫顫巍巍,在地上緩緩作圖。
雖然歪歪扭扭,卻也能看得清楚,軍營上畫了把長刀,糧倉上畫了個饅頭,軍械處畫了一支利箭,刺史住所則畫了一堆女子。
終于,他繪畫完成,很是忐忑地盯着陸遠。
“好了,去領狼肉吧!”
陸遠一臉和善:“老漢千萬當心,狼肉不同鐵鍬,大軍也并非魯肅看管的官府,不會讓人随意冒領,否則前面的周泰就要砍人了!”
換做别人,他倒無需多言。
隻是這個老油條,萬一和上次領鐵鍬時一樣,煽動一家老小全去領狼肉,引得百姓個個觊觎,着實麻煩!
雖然有人從山裏拖回了野狼屍體,但那隻是大軍遺漏的,哪能定成規矩!
他們大軍在此駐守,也得個個吃肉,山裏狼群正是他們的夥食!
就算要做衆生牛馬,守護在此,也總得有膀子力氣才行!
“小将軍放心,老漢不會亂來!”
糞叉老漢一步三晃,喜不自禁,六親不認的步伐,根本沒再理會一起吃蛇羹的百姓,大搖大擺離去!
蛇羹再是美味,終究太少,哪比得上狼肉一般管飽!
陸遠暗暗将地圖記在心裏,繼續在路上閑逛!
終于到了夜色時分,荊州通道兩旁已經燃起了叢叢篝火。
周泰忽然沿路狂奔,策馬而來,一路向着陸遠高喊:“主公,荊州水師有動靜了!末将射殺了一批,但他們說是來找主公談判的!”
他翻身下馬,匆匆開口:“末将想着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就留下了一個談判代表!其他使團成員,末将也都給他們選了好風水埋葬,也算仁至義盡了……”
“不斬來使……”
陸遠怔了怔,笑呵呵道:“你還知道留一個人談判,幹得不錯!那人什麽身份?”
他心頭暗罵,這個蠢貨,隻留一個人談判,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用!
如果是什麽記事文書,随軍參謀之類,還能談什麽!
不過對方願意談判,于他而言倒是好事!
如果能讓對方主動送糧,總比他出兵搶奪方便!
“來人叫黃射,是黃祖之子!”
周泰神色複雜,讪讪笑道:“末将本想弄死他,換個人談判!可惜兄弟們下手太快,就剩他一個活口了,隻好留着他見主公!”
他心頭暗暗後悔,弄死黃祖之子,這才是揚名立萬的機會!
可惜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總得留個說話的!
“黃射,取名竟然如此龌龊!”
陸遠忍俊不禁:“我爲一州刺史,他不配跟我相談,你帶他去找荀彧!告訴荀彧,隻管索要糧草,随意獅子大開口,但要邊談邊運!不過這次談判,最好談個三天三夜!”
無論談出什麽結果,他都得把這溝渠挖好!
廢了江夏這處水脈防禦,徹底打通荊州商路!
如此才是長久之計,與荊州互通有無,以海鹽換取糧草物資!
至于談判重點,荀彧這麽聰明的人,自然會懂。
根本無需他多言!
“主公,如果荀彧不願意怎麽辦?”
周泰稍稍遲疑:“我們邊打邊談,還得索要糧草,這個難度有點大啊!如果還得拖上三天三夜,荊州方面也不會願意!這麽大困難,荀彧很可能會撂挑子不幹!”
他思慮簡單,這種破事,換誰都不願幹。
何況荀彧,本就跟他們不是一條心!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這是他的原話!”
陸遠嘿嘿笑道:“我是一州刺史,自然得做個善人!他吃了我的飯,就得替我跟人辯一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