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室中,陸遠與蔡邕相對而坐。
蔡邕不過五十七歲,容貌清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一身長袍華貴得體,胡須修剪得細膩精緻,腰間環佩更是名貴講究。
隻是此刻手持利刃,氣勢洶洶,猶如一頭暴躁的雄獅,很是另類!
任誰都不會想到,曾經以熹平石經轟動天下,現在正編撰《漢史》的天下文人領袖,會是如今這副姿态!
“叔父,幹坐良久,先喝杯茶吧!”
陸遠手奉茶水,讪讪笑道:“小子昨日剛剛進京,一路馬不停蹄追殺李儒,爲少帝報仇,之後進宮面聖,剛剛得到閑暇!正想前去拜訪叔父,卻不想叔父親自來了!”
他心中惴惴,這個準嶽父,總是得親自面對!
隻是先上車後買票,還專挑一家人,确實有點過分。
而且他祖父還派人到陳留搶過蔡瑾,更不知給蔡邕傳遞過什麽消息……
“小子,之前相見,你是稱老夫爲老賊吧!”
蔡邕老臉鐵青,重重喘了口粗氣,硬邦邦道:“上次你讓陸家精銳搶了琰兒,但也救下了琰兒一次,老夫原本心中感激,但你祖父這個老東西,實在不是東西!”
他心中怒火滔天,陸康那個王八蛋,竟然說琰兒已經有孕在身,還跟他論起了輩分!
雖然這個陸扒皮救了琰兒,但這畢竟是廬江第一混蛋,怎麽能配得上琰兒!
可陸康竟敢寫信逼他就範,甚至言語譏諷,簡直欺人太甚!
“叔父,之前是小子不懂事,還望叔父見諒!”
陸遠恭恭敬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小子上次經叔父教誨,已經幡然醒悟,這才引兵北上,爲自己建功立業,爲朝廷恢複皇綱!”
他依舊不知道祖父到底說了什麽,讓這老頭如此動怒!
但他卻了解蔡邕這老頭,文人秉性,嘴硬心軟。
雖然是被董卓強召進京,但董卓讓他主持《漢史》編撰,這老頭也就承了這份知遇之恩。
自己之前雖然搶了蔡琰,但最終卻和祖父一起,被天下文人口誅筆伐,弄得他們祖孫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現在真誠道歉,應該能讓這老頭再軟一軟!
“你幡然醒悟?無恥之尤!”
蔡邕老臉抖了抖,勃然大怒:“你這行之的表字是怎麽來的,還用老夫多提嗎!一進京就弄死了王允,之後帶刀進宮,張揚跋扈,這是老夫所教嗎!”
他說話間短刀比比劃劃,如同心頭怒火,怒不可遏!
對于王允這種聲名狼藉,苟且偷生之輩,他倒并不在意。
隻是之前想着,這小混蛋未必和那老混蛋說的一樣,會對琰兒無禮。
但見到這小混蛋進京姿态,簡直膽大包天,直接讓他心裏涼了半截!
“叔父,你向來言談風雅,何至于此!”
陸遠語重心長:“叔父有所不知,小子進京作爲,皆是天子授意,其中隐秘無法詳談!隻是小子北上後大戰連連,與廬江消息斷絕已久,确實不知祖父做了何事,惹怒了叔父!”
他隻着急祖父消息,也好見招拆招。
至于其它的根本懶得解釋,直接推給天子好了!
“老夫隻問你,琰兒如今可好!”
蔡邕老臉陰沉至極,語氣格外急促:“老夫不信你祖父的話,聽說你現在大有出息,以信立身,因此來聽聽你的實話!”
天子秘事,他不便詢問。
隻是事關他女兒,他哪顧得上什麽儒雅風流!
現在隻能抱着一絲僥幸,希望這小混蛋沒有亂來。
“叔父放心,琰兒在皖城一切都好!”
陸遠坦然自若:“琰兒如今主持月旦評,一展胸中才華,天下人有口皆碑,無愧女公子之名!如今隻等叔父到皖城團聚,成全小子與琰兒的婚事!”
他言辭懇切,很是鄭重,說話間已經端起茶水,一副奉茶認嶽父的姿态。
既然這老頭沒提瑾兒,他也不願多事,剛好糊弄過去。
畢竟自己事情頗多,沒法跟這準嶽父一直糾纏!
“你和琰兒,你們倆……”
蔡邕頓了頓,握刀的手哆哆嗦嗦,結結巴巴道:“你們到底有沒有,有沒有胡作非爲,壞了禮法,壞了規矩!”
他對茶水視而不見,隻是老眼炯炯有神,狠狠盯着陸遠,不肯放過一絲細膩表情。
幹枯的手掌微顫,似乎隻要陸遠一個應答不妥,就要一刀捅過去!
“叔父何出此言,小子豈敢?”
陸遠長歎一聲:“琰兒風華絕代,似皎皎明月,小子的确心中愛慕!但小子也是知規矩,懂禮法的,沒給您奉茶,沒得您點頭,豈敢胡作非爲!”
他心中稍安,原來這老頭還不知道實情,那麽肯定也不知道蔡瑾的事!
現在時機不對,隻能等回了皖城徹底安全後,再慢慢和這老頭解釋!
“你懂規矩就好!”
蔡邕悶哼一聲,語氣顫顫:“老夫一生坎坷,心中隻有《史記》,琰兒,瑾兒放不下,現在天下大亂,老夫尋到瑾兒之前,無心考慮其它!”
他并未去看陸遠的茶水,意思顯而易見!
“叔父放心,瑾兒……蔡瑾無事!”
陸遠言之鑿鑿:“小子已經尋到蔡瑾,現在應該到皖城了,隻差叔父去皖城一家團聚,再加上皖城新的紙張刊印,叔父的《史記》必可傳遍天下!”
他說話間取出報紙,心頭稍稍得意。
熹平石經雖然轟動一時,但紙質書籍,卻是利在千秋的大事。
以這老頭兒的慧眼,無需他多說,自然能夠想通!
現在這老頭三個心願都已滿足,想來無需再在此耽擱了!
“瑾兒,瑾兒也在皖城?”
蔡邕疑惑一下,随手拿起報紙。
月旦評這種東西,要不是有自己女兒筆迹,以他的地位,根本不屑一顧!
在他心中,許劭點評天下士子,卻不敢說一句朝廷弊端,就是個嘩衆取寵的名利之徒。
自己當年就敢對靈帝谏言,現在編撰《漢史》,更是效仿太史公中正,豈可相提并論!
隻是他随意一戳紙質,不禁稍稍遲疑,神色很快振奮起來。
與陸遠想象的一樣,他同樣想到了,紙質書籍傳播的意義!
當年要是有此紙張普及,他何需以石碑立書!
現在有此紙張,那他的《漢史》必然可以風靡天下!
“此紙比左伯紙更爲纖薄柔韌,卻可普及,堪稱功德無量!”
蔡邕神色稍緩:“你用此紙爲天下人著書,堪稱胸襟偉岸!此番你又救下琰兒,尋到瑾兒,對老夫更是大恩,老夫看在你的面上,就不再與你祖父……咦,瑾兒的字……”
他話說到一半,老眼陡然一瞪,胡須亂翹,指着報紙怒不可遏道:“你,你給老夫說清楚,這是什麽意思?”
報紙上有着一行蠅蠅小字,“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正是蔡瑾筆迹!
樸實無華,淺顯易懂,即便陸遠這樣的文盲,也能看出其中意思。
“這個,這就是字面意思!”
陸遠眼皮一跳,硬着頭皮道:“小子喜歡瑾兒的心思玲珑,與瑾兒情投意合,并無其他私心雜念,如今隻等叔父同意!”
伸頭縮頭都是一刀,既然這裏已經漏了破綻,他也不再隐瞞。
沒說他們早已有了夫妻之實,隻是怕這老頭一時接受不了!
“你,你怎麽敢!”
蔡邕老臉僵了僵,握刀的枯手哆哆嗦嗦,顫顫巍巍道:“你怎麽敢如此膽大妄爲,你這樣做,已經壞了我大漢的禮法規矩!”
他失魂落魄,這個混蛋連他的琰兒都配不上,怎麽還能配上他的瑾兒!
隻是瑾兒那幾個蠅蠅小字,分明是個思婦在等待丈夫歸來,這算什麽事!
現在已經沒有了僥幸,被陸康那老王八蛋言中了,而且還搭上了瑾兒!
可他蔡家名門,兩顆明珠,怎麽能一塊便宜了這個混蛋小子!
“情之所至,難以自持!”
陸遠破罐子破摔:“小子正是讀了叔父的《青衣賦》後,才懂得了這世間的男女真情,不分等階貴賤,不論禮法規矩!”
《青衣賦》是蔡邕所作,言辭大膽,風格直率,寫得正是不同階級之間的男女之情。
“你,你還要效仿老夫,你簡直無恥之尤!”
蔡邕短刀亂劃,暴跳如雷:“老夫所言,隻是愛慕,卻從未逾矩,而你,你竟然如此混蛋!”
他老臉脹紅,隻覺得胸口連連挨了兩記重錘,砸得他眼冒金星!
自家兩顆明珠,被這混蛋搶了,這混蛋竟然還如此振振有詞!
他愛慕一個婢女,因爲這世間禮法,最終沒娶,和這混蛋癞蛤蟆要吃天鵝肉,最終還真吃了,能一樣嗎!
隻可恨自己雖然滿腹詩書,但要罵人,卻隻會混蛋王八蛋兩個詞!
“叔父言行不一,小子卻已知行合一!”
陸遠面無表情:“知之不若行之,叔父知之卻不作爲,小子表字行之,自然敢作敢當!”
他同樣來了脾氣,自己已經坦白從寬了,這老頭竟然還不依不饒!
自己沙場縱橫,董卓都得留下一個耳朵逃跑,什麽時候受過這份憋屈氣!
而且自己跟瑾兒是情投意合,又不是強娶!
這時,内室中貂蟬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焦慮,斟酌一番款款而出。
貂蟬美眸拘謹,煙視媚行,向着蔡邕盈盈偎了一福,苦口婆心道:“老先生,你先消消氣,喝杯茶再說,别拿刀亂捅,傷了自己……”
蔡邕正被陸遠弄得啞口無言,言行不一和知行合一确實是兩個境界。
隻是這個混蛋,怎麽能對自己女兒亂來?
看到貂蟬,他不禁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氣得當場吐血!
“這是怎麽回事?”
蔡邕揮舞短刀,向陸遠厲喝:“王允妻妾成群,府中婢女數百!現在你殺了王允,又和王允府中婢女情投意合了?這就是你的情之所至,難以自持?”
一代大文豪爲了自己兩個女兒,至此徹底不顧風範,恨不得一刀捅死陸遠!
“這是小子夫人,正是婢女出身!”
陸遠依舊坦然:“出身天定,無從選擇,但小子不在乎!什麽生而富貴,生來貧賤,在小子眼中隻是糞土!叔父效仿太史公撰寫《漢史》,難道不知光武帝出身?”
他本來就厭惡階級之分,現在貂蟬就在身邊,他自然要爲貂蟬出頭!
貂蟬見識不多,此刻才知道自己出現,反而惹了大禍。
她美眸撲閃,情意綿綿,卻也不敢多留,款款施禮,盈盈離去。
蔡邕怔在當場,一時還在想着如何應答。
這個混蛋明明就是好色,卻偏偏歪理一堆!
不過要論出身,那高祖皇帝豈不更卑微……
這時,司徒府中突然一陣喧嚷。
大群妙齡少女花枝招展,絡繹不絕一般,不斷湧入府内。
蔡邕看着她們,不禁老眼一瞪,像是暴躁的雄獅徹底憤怒!
“小子,你怎麽敢!”
蔡邕眼中怒火熊熊,語氣冰冷:“這是宮中女子,你怎麽敢搶到府中?”
他看着陸遠,越看越是難受,心中直爲自己兩個小女不值!
這混蛋不隻膽大包天,還是個好色之徒,竟然連宮女都敢碰!
可自己小女到底怎麽了,按照報紙所留小句,分明是對這混蛋動了情!
陸遠神色依舊:“小子做都做了,還有什麽敢不敢的!”
他實則也在埋怨,小皇帝就這麽急着趕他走?
這才過了多久,就把人都送來了,正是給他添亂!
隻是此時此刻,他才懶得跟這老頭兒解釋!
言外之意,瑾兒的事已成定局,就别一直質問了。
“非劉不王,非功不侯!這是我大漢祖制!”
蔡邕嘴角抖動:“你,你非王侯,卻張揚跋扈,壞了朝廷規矩,世間禮法,命不久矣了!”
他心頭思忖,這混蛋命不久矣,正好不用耽誤琰兒和瑾兒,早斷不如晚斷!
隻是他話剛落下,一襲黃衣卻匆匆跑進了司徒府。
一個小黃門腳步飛快,到了陸遠身前,恭恭敬敬匍匐在地,雙手奉起一方官印,尖着嗓子叫道:“奴才見過骠騎将軍,冠軍侯!”
“起來吧,我這沒有跪拜大禮!”
陸遠接過官印,哈哈笑道:“到後面領賞去,之後告訴天子,他的心意,我懂!”
小黃門一溜煙跑了,蔡邕卻是老臉僵硬,不知所措。
蔡邕僵持半晌,老臉緊繃,讷讷道:“骠騎将軍,冠軍侯……小子,你封侯了?”
“封侯非我意,但願天下平!”
陸遠唏噓感慨,一路高歌:
“君不見,漢将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争馳無少停!”
……
蔡邕聽着歌聲,一陣恍惚,一切都這般不可思議。
之前的廬江第一混蛋,竟然封侯了,還會做賦……
“君不見……”
蔡邕低喃一聲,忽然看到人群中兩個女子,不禁失聲驚叫:“小子,她們是……你怎麽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