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永遠隻會相信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先帝老臣什麽的,在新帝眼裏多少都算是個障礙,需要拔除,而這樣的人如果隻是朝臣倒還好處理了。
問題在于這樣的人不單單隻是朝臣,還有軍隊,維持大漢朝廷威望和大漢國存在的人,主要就是這支軍隊,這支軍隊的存在,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而如果這支軍隊不能得到天子的信任,結果将是一場災難,臣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天子親政,這支軍隊上上下下都難以得到天子的信任。
不能得到天子信任的他們必然會受到種種來自天子的掣肘,或者是外戚,或者是宦官,天子會束縛住他們的手腳,他們也将憤憤不平。
這樣的情況時間短還好,時間若長,必然會發生很大的沖突,到時候,不管是天子獲勝還是軍隊獲勝,那樣的結果,對大漢都是最糟糕的,當然了,臣以爲,軍隊獲勝的可能性很大,那麽協可能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了。”
劉備把最是冠冕堂皇的話語給組織了一下,說給老太太聽,希望老太太能聽明白。
而老太太隻是張着嘴巴,愣愣地看着劉備,似乎沒聽懂。
于是劉備歎了口氣。
“太皇太後,說一千道一萬,臣做皇帝,能穩住帝位,穩住大漢,穩住天下,當然,也能保全先帝的血脈,協退位之後,不愁吃,不愁穿,一輩子享樂,歡愉無邊。
但是臣如果不做皇帝,他無法掌控朝廷,無法控制軍隊,不能服衆,稍有不慎,連性命都很難保住,大漢也必将崩毀,您說,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麽選擇?”
老太太那邊好一陣子沒說話,似乎連纏身的病痛都忘記了,一言不發,整個人就愣在那兒愣着。
好一會兒之後,老太太才閉上了嘴巴。
“玄德,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是認真的嗎?”
“太皇太後,事到如今,臣怎麽會開玩笑呢?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臣就算再怎麽不願意,也必須要接受現實啊。”
劉備搖頭道:“先帝對臣恩重如山,臣正是因爲此,才會想着要保全先帝的骨血,若非如此,臣不會願意做這種叫後人質疑的事情,太皇太後,臣實在是無奈啊。”
“可是……這……這你……玄德啊……這……”
老太太的思維似乎陷入了混亂之中無法自拔,很多事情老太太好像都接受不了了,身子不自覺的抖動起來,撐着上半身想要坐起來。
劉備湊上前,把老太太扶了起來,讓老太太靠在自己懷裏。
老太太又想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了什麽。
于是她詢問劉備。
“玄德,伱不是自己想做皇帝嗎?”
劉備連連搖頭。
“先帝對臣恩重如山,此前,臣的确不打算做皇帝,而是想着用其他方法來穩住漢室江山,但是因爲鄭泰的愚蠢行爲,一切都提前了,臣來不及做安排了。”
劉備感歎道:“天底下最難掌握的就是人心,人心思變,局勢詭異,臣如同烈焰焚身,臣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了,若天意如此,對臣,對先帝,對您,都太過殘忍了。”
老太太聞言又沉默了一陣子,擡眼瞅了瞅劉備,左思右想,總覺得這些事情太難以接受了。
“玄德啊,這個事情,你叫我這老婆子有點不敢相信啊。”
“太皇太後,事到如今,還有什麽相信不相信好說呢?”
“你真的隻是爲了保全先帝的骨血嗎?”
老太太側過頭看着劉備:“你當真沒有一丁點私心嗎?或者說,當真就沒有其他的辦法嗎?”
“您覺得有什麽辦法呢?”
劉備扶着老太太,問着老太太。
老太太愣住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世上能想到辦法的,隻有你劉玄德,要是你都想不出來,或者你不願意想,那老婆子肯定也想不出來。”
“此前,臣是有想法的,也是有準備的,所以才把大将軍府弄得那麽完善,想着要是可以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讓大漢萬世一系,免去改朝換代生靈塗炭之苦。”
劉備輕聲道:“但現在,不行了,天下人,尤其是臣的那些部下的疑慮之心已經全部被激發出來,此事若是沒有一個結果,沒有一個符合他們想法的結果,他們甚至可能會逼着臣上位當皇帝,好讓他們安心。
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甚至不是一萬兩萬,那是幾十萬,上百萬,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是一人之心,太皇太後,事到如今,已經無可挽回了。”
老太太好一陣子沒說話。
滿是藥味兒的宮中引來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則是一聲長歎。
老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
“之前董重來找我,對我說,要我找你要一個承諾,說你會永遠輔佐協,這樣才能徹底放心,我當時還想着這是沒有必要的,因爲你劉玄德絕對靠得住,可現在看來,也确實沒有這個必要了,最靠得住的人,沒了。”
劉備眨了眨眼睛,微微笑了笑。
“太皇太後,臣無能,無法繼續輔佐先帝的骨血了,但是臣可以永遠保護先帝的骨血,讓先帝的血脈保留下去,這一點,臣可以發誓。”
“真的?”
“真的。”
“要是這你都無法發誓要是你真的打算對協不利,老婆子拼着這條命不要,也要在這裏把你手刃。”
董太皇太後瞥了劉備一眼,一甩手,丢出了一根尖端鋒銳的發簪。
發簪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滾了幾圈,落在了劉備眼中。
這簪子,不知何時被她攥在了手裏,劉備一點都沒有察覺到,而這東西要是真的往他的脖子裏插一家夥,他的命也就沒了。
所以劉備有那麽一瞬間心跳加速了。
那麽多年馬上征戰面對衆多想要他性命的敵人,他都不曾有如此擔憂過,因爲他的身邊總有親衛軍,他也穿着最嚴實的铠甲,他的生還率是全軍最高的。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他什麽都沒有穿,什麽都沒有準備,對這個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他懈怠了,他完全的懈怠了。
而就在剛才那一瞬,老太太有能力要他的命。
那簪子隻要插進他的脖子,他将成爲一個悲劇性的人物,爲後世所恥笑,修羅戰場都挺過來了,居然死在了一個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手上。
但很快,他還是穩定了自己的情緒。
他笑了笑。
“您不會這樣做的,因爲您比誰都清楚,除了臣,沒有人能夠穩住大漢江山,沒有人能夠保護先帝骨血,若非如此,您怎麽會對董重這般的不滿呢?
您把董重所做的事情告訴了臣,還是兩次,一次是借劉虞之口,剛才,您自己還說了一次,好像生怕臣沒有注意到一樣,董重,可是您的親侄兒啊。”
老太太“哎呦”了一會兒,撫了撫胸口,很難受的模樣。
“親侄兒也親不過親兒子、親孫子,老婆子無能救不了兒子的命,這是一輩子的憾事,再怎麽着,也要把孫子的命保住吧?
否則死了以後見到了宏,宏問我協過得如何,我又該怎麽回答他呢?難道要我親口告訴宏,我這個做大母的沒用,保護不了他,讓他被你欺負?”
說着,老太太看了一眼劉備。
“玄德,你要是做了皇帝,死了以後見到了宏,宏問你爲什麽要做皇帝,爲什麽要欺負協,你該怎麽回答他?”
劉備想了想。
“臣……應該見不到先帝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人死,魂滅,屍體也會很快腐爛,不會再有任何痕迹存于世間,會徹底的消失,再也沒有一絲存在的可能。
太皇太後,臣不信人死而有靈,肉體都死了,留着魂靈也純粹是更加痛苦的事情,還不如一起毀滅,永遠的消失,再也不要存在,如此,豈不美哉?”
“你不信人死而有靈?”
老太太驚異道:“這倒是個奇怪的事情,大家夥兒都忙着給祖先立牌位,懇求祖先在天有靈保佑後人,你居然不信?”
“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就是求着死人保佑活人。”
劉備輕笑道:“死人若能保佑活人,又怎麽會有死人呢?人終有一死,這是自然之理,不會爲了什麽而改變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會經曆,先帝如此,我亦然,死了便是死了,哪還管那麽多呢?”
“難怪,你若是信這些,估計也不敢做這個事情了。”
老太太感慨道:“但是不管怎麽說,玄德,你要是做了皇帝,總會有人說你是在篡位啊,還是篡一個小兒的皇位,這說出去不好聽吧?”
“禅讓不算是篡位吧?”
劉備搖頭笑道:“臣再怎麽說也是漢室宗親,也是高祖後裔,應該算是宗親之間的禅讓,而非異姓篡位,但如果有人硬是要說這是篡位,臣也無可奈何。
這種事情上,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臣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說話,愛怎麽說怎麽說吧,隻要大漢能維持,隻要和平安定可以維持,篡位與否,不重要。”
“你還真不是爲了你自己而做皇帝?”
老太太觀察着劉備的神色,發現談及皇位,他的臉上總是若有若無的有一絲抗拒、不滿之色。
“本不想走這條路的,卻被逼無奈,如何算得上是爲了自己呢?”
劉備苦笑道;“臣做了皇帝,受益最大的是下面的人,是那些将會得到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權力的人,而非是臣自己,這分明是爲了他人,爲了所有人,唯獨不是爲了臣自己,能高興就怪了。”
老太太不說話了,左思右想,也隻是歎了口氣。
然後,她又伸手撫了撫胸口。
“又開始難受了,叫醫者來,難受的緊。”
“唯。”
劉備讓老太太靠躺着,起身去找醫者。
走了沒幾步,老太太的聲音響了起來。
“玄德,你打算什麽時候做皇帝?”
劉備站住了腳步。
“宜早不宜遲,宜快不宜慢,最好是能讓那些做了愚蠢之事的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然後,用皇帝的身份判決他們的死刑,以皇帝的身份将他們全部誅滅,這樣,更加名正言順一些。”
“剛上位就要殺人嗎?”
老太太感歎道:“但是你要是太快的話,老婆子到時候還沒咽氣,你打算怎麽安排老婆子?”
“我當然希望您能痊愈了。”
劉備笑道:“更換皇帝的事情,還需要您的配合,您下旨意,那是最名正言順的,所以,您永遠都會是大漢的太皇太後。”
“臨死前還要折騰我這老婆子?”
老太太苦笑不已:“你是打算叫我這老婆子在臨死前還要給你出一把力?幫你解釋你爲什麽要做皇帝?這個事情你讓老婆子來做,老婆子怎麽對得住宏呢?”
“太皇太後,自協登基以來,臣無時無刻不給您送來最好的珍寶和最華麗的物件,對您盡心侍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麽多年下來,換您最後幫一個忙,挺合适的,不是嗎?”
劉備笑眯眯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凝視着劉備,好一會兒之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沒有你,老婆子說不定早就被何氏害死了,幫你一個忙,倒也不是不行,不過,這個事情是整個劉氏宗族的事情,老婆子到底不姓劉,你要讓天下宗室服氣的話,怎麽着也要有個在宗室裏說得上話的人幫你吧?”
劉備笑了笑。
“司徒公劉虞願意幫助臣。”
老太太一臉震驚之色。
“啊?劉虞他……他答應幫你了?他承認你了?他那麽在乎正統的一個人,居然承認你了?”
“是的。”
劉備睜着眼睛說瞎話:“司徒公已經年老了,他隻想做司徒,隻想安心養老,誰能做到,他就幫誰,這一點,他倒是和您很像。”
“到這地步了還要調侃我這老婆子,哎喲……”
董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然後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劉虞都幫你了,我還有什麽好說的?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老婆子不管了,你們老劉家的事情,老婆子也管不到了,去吧,去吧。”
老太太認命般的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不再搭理劉備。
劉備緩緩走出了宮殿,望着天上的萬裏晴空,緩緩松了口氣。
“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時也?命也?”
接着劉備又走了幾步,快走到宮店門口的時候,忽地站住了腳步。
“這一次,估計不會是昭烈帝了,不過這谥号還挺好的,很适合劉皇叔,卻不太适合我了。”
劉備笑着搖了搖頭,又邁開步伐,繼續向前走了。
都走到這一步了,哪裏還能停下呢?
爲了大漢,爲了部下們,爲了虛無缥缈的夢想,也爲了……那一絲絲的念想。
該去籌備一下稱帝前後的事情了。
離開宮廷之後,劉備來到了司徒府,親自拜訪劉虞。
劉虞連忙接待劉備,并且詢問劉備和董太皇太後之間的交流。
劉備也沒有怎麽兜圈子,開門見山,把自己的打算和老太太的意思告訴了劉虞。
劉虞當即震驚到手裏的杯子都握不住了,濺了一身水。
“玄德……你……你這是……這是……”
“司徒公,咱們都姓劉,都是漢室宗親,是高祖後裔,算不得篡位,隻能算不同支系之間的皇位轉讓,應該算是禅位比較合适。”
劉備強調了一下這件事情的底色,笑道:“而且,太皇太後都同意了,願意下旨配合我,您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太皇太後她……她真的同意了?你……你不會強迫了她吧?”
劉虞滿臉狐疑地看着劉備:“玄德,這個事情難道真的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嗎?你這樣做,不太合适吧?”
“那您覺得還有什麽解決辦法呢?”
劉備笑呵呵的看着劉虞:“您要是能找出來合适的處置辦法,我願意使用,我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辦法才無奈選擇了這條路,這對我而言也不是什麽好事,我要爲此承擔天下人多少非議?”
“這……”
劉虞看着劉備,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說這個事情。
這種涉及到人心的大事,要是真那麽好解決,也不至于讓劉備采取那麽刺激的解決手段了,劉虞思來想去得不到一個結論。
最後,他隻能擔憂的看着劉備。
“太皇太後是真的答應了?”
“我怎麽可能強迫她老人家呢?有那個必要嗎?”
劉備無奈道:“這種情況下,如果要保全先帝骨血,我除了登基做皇帝之外,還有什麽别的辦法?太皇太後也清楚,這是唯一能保全先帝骨血的辦法,隻有我能壓服那些驕兵悍将,太皇太後深明大義,了解得很呐!”
劉虞咽了口唾沫,坐在那兒托着腦袋皺着眉頭安靜了好一會兒。
“真沒想到,我居然會活着遇上這種事情……”
“您應該長命百歲的,司徒公。”
劉備微笑道:“對了,到時候天子的禅讓儀式,太皇太後的意思是讓您來主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