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狼藉的蘆葦蕩内,微風徐徐吹來,些許蘆葦被斬斷而紛飛的毛屑飄揚。
伯言頭戴綸巾,手持羽扇輕搖,詫異的看着眼前的老和尚。
這位蓮華寺的世尊,乃是五百年前便曾名揚天下的十境強者,與老天師和老劍聖一樣,都是老牌十境。
不過,先前的出手,這位普度世尊未能鎮壓安樂,還是讓伯言頗爲失望,十境二災境的老和尚都失手了,可以想象到安樂的難纏程度。
普度世尊盤坐在舟船殘骸中,大紅袈裟,紅的鮮豔,他笑着說道:“左相,貧僧看出了安施主的缺陷,其心劍有問題。”
“心劍有問題?”伯言眉毛一揚,略帶幾分疑惑。
“佛門三寺,爛柯最爲超脫,感業與蓮華互相競争,貧僧與感業寺打了數百年的交道,對于感業所修的心劍頗有心得,安樂的心劍……氣機虛浮,威能衰弱,交鋒期間,心神小心翼翼,像是不敢觸碰心劍……”
“這種情況下,唯有一個解釋,便是心劍出問題了。”
“安公子的心劍,可能瀕臨破裂的邊沿。”
普度世尊輕笑着說道。
他說出了他的分析,伯言眼眸一亮,因爲他相信普度世尊的判斷,所謂最爲了解彼此的,便是對手。
蓮華寺與感業寺互相競争了漫長歲月,對于彼此的修行法都有十足的研究。
“貧僧若是猜測不錯,安樂接下來應當會前往感業寺的煉心窟,尋找解決心劍憂患的辦法。”
“若是不解決心劍憂患,安公子的煉神修爲将永遠止步在八境,無法寸進。”
“而在沖擊十境領域的時候,因爲煉神問題,亦是會導緻沖擊的失敗,雖然有很多十境都是單一鍛體或者煉神的十境,可是……就算是單一十境,也需要鍛體或者煉神有着不弱的輔助。”
普度世尊畢竟是經驗老道之輩,經過一場驚鴻一現的交鋒,便能察覺出安樂身上的問題。
伯言聞言心頭不由一動,甚至有些欣喜。
如今安樂所帶來的威脅是肉眼可見的增長,江陵府被攻下占據,大理國的收複,如今整個大趙皇朝的西南片區都可以說被安樂給瓜分而走。
當一個勢力擁有了穩定的地盤,影響便會不斷的攀升。
更何況,安樂幾乎是兵不血刃的接管大理,更有陸依山這樣的傳奇國師相助,威脅甚至超越了如今的大趙。
僅次于西梁魔國。
如此威脅,在元蒙皇帝被封印的期間,可能會給元蒙帶來巨大的威脅。
“如今知曉安樂的心神出問題,也知曉他具體的修爲水準,倒是可以好好的計劃一通……”
伯言眸光閃爍,心頭有了計較。
解決威脅最好的辦法,自然便是将威脅的源頭給扼殺。
“峨眉山感業寺麽?”
伯言輕聲喃喃着。
蓮華寺普度世尊眸光開阖深邃,望着元蒙帝國的左相伯言,這位左相伯言可也非凡俗,有着極緻的才情,且乃是元蒙帝國隐藏的底蘊之一。
元蒙皇帝煉化了七道龍脈之力,掌握着龍脈之力的運用,當初獵鷹榜上的元蒙天才們,坐擁瓜分兩道龍脈之力,換來元蒙後輩蓋壓各方勢力各大國度的天才,元蒙皇帝諸多後裔分兩道,保證後裔的崛起與質量。
另外,陽翟王這尊十境亦是分一道,元蒙皇帝自身執掌一道……還有一道……大抵上是落在了這位元蒙左相的身上。
這也是爲什麽蓮華寺的十境世尊,對于這位左相頗爲慈眉善目的原因。
——
安樂自然是不知曉蓮華寺的老和尚,與他驚鴻一瞥般的交鋒,竟然能夠察覺到他體内心劍的問題。
不過,哪怕知道了,安樂也不在意,因爲他人若是有心算計,他亦是無法阻止,随意隻能遵循那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之舉。
王燕升跟在安樂身邊,周身環繞劍光,至劍長河的劍氣鋒銳噴薄,展開周圍的風浪。
“公子,你我這是去往感業寺?”
王燕升背負着手,不鑄劍的時候,他倒是又恢複了幾許身爲鑄劍大師的威勢。
底下的山川在不斷的流逝,飛速被甩在身後。
“當初本就答應素珠上師和花夫人會走一趟感業寺,正好……這次去往。”
安樂點頭道。
至于大理國的局勢,有陸先生坐鎮,一切都不會有問題。
安樂與王燕升時不時的閑聊幾句,二人快速朝着峨眉山方向弛掠。
人在雲穹之中弛掠,安樂百無聊賴之間,其實也開始做其他的感應,他腰間有一塊令牌,正在微微散發着光澤。
這是聖師所給的聖境令,聖師曾說過,安樂何時擁有了十境戰力,就能夠開啓聖境令,讓他提早進入聖境之中曆練。
而如今,安樂其實已經有通過聖境令進入聖境的資格了。
當安樂氣血破九境的時候,就足以戰十境,更遑論如今氣血修爲被提高到了九境後期,早就達到了開啓聖境令的标準。
不過,因爲心劍問題,安樂并沒有急着開啓而進入聖境。
他持握着這枚冰冷的聖境令,可以感受到令牌的特殊材質所迸發的與衆不同的觸感。
對于聖境,安樂還是頗爲期待的,哪怕是曆代山主,也隻有少數人可以得到聖師的允許,踏足聖境。
聖境到底是如何,安樂還真不知曉。
十境強者的飛行橫渡速度極快,隻是片刻時間,安樂和王燕升便已然橫跨了遙遠距離,當然也是因爲感業寺的位置,甚至距離大理都不算太遠,因此抵達的很快。
雲流破開,清風拂面,陽光從高空潑灑,如揉碎的黃金,點點灑落人間。
一座山嶽在灑下的黃金陽光下,熠熠生輝,别樣秀麗。
峨眉山,古雅神奇,巍峨媚麗。
山勢綿亘曲折,千岩萬壑、瀑布溪流、奇秀清雅,故有“峨眉天下秀”之美稱。
安樂和王燕升懸浮在高空,眺望着這奇秀清雅的山嶽,可以感受到山嶺之間傳來的浩蕩的心神波動。
“感業寺不愧是以煉神聞名遐迩,尚未落入山間,便可感知澎湃心神。”
王燕升贊歎,作爲劍池宮的鑄劍大師,他時常與天下修行者打交道,許多人會來求劍,故而見過接觸過形形色色的勢力。
“實際上,哪怕在感業寺中,能熬煉出心劍者亦是寥寥,公子隻是憑一篇花解冰所傳的劍瀑圖便可熬煉出心劍,天資與才情,冠絕人間。”
安樂瞥了王燕升一眼,好吹。
不過,安樂自是能感受到王燕升對他的推崇。
伫立在雲穹之上,觀望峨眉山,隐約可見山中有古寺點綴,宛若一朵朵盛放的繁花。
當瀕臨峨眉山感業寺,安樂心頭便變得平靜下來,躁動浮動的心神也像是得到了安撫,如靜溪流淌。
原本布裂的心劍,亦是穩定下來。
不僅僅是因爲感業寺與生俱來的與心劍之間的聯系,更是因爲峨眉山的山勢,所形成的帶來的洞天福地之感。
安樂吐出一口氣,這峨眉之地,當真是煉神的好去處。
撣了撣身上白衣不存在的塵埃,安樂眉心與王燕升飄然落下,于峨眉山下落定。
溪深古雪在,石斷寒泉流。
山中寒意未曾消,甚至還能見到些許霜雪。
順着泥濘且嶙峋的山路,朝着那隐匿于峨眉山間的古刹行去。
二人未曾直接飛馳落在感業寺的古刹中,那樣的舉措太過不禮貌,緩緩登山道而入古寺,才是正确的姿态,不強勢,不盛氣淩人。
衆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山道之上前行,以二人的修爲和腳力,再過嶙峋猙獰的山道,都難以阻礙二人分毫。
安樂心境甯和,倒是也不急,王燕升背負着手,亦是欣賞着山間景色。
林間有“吱吱”的叫喚聲響起。
随後,成群結隊的猕猴自深山古樹之間躍然而來,在枝幹間騰挪,似乎不怕生,帶着好奇的目光,望着行走在山道間的安樂與王燕升。
甚至還有一隻猕猴頑皮的躍動,尾巴勾着枝幹,從樹上垂落,伸出手欲要抓王燕升抱在懷裏的那柄至劍長河。
啪!
王燕升笑着以至劍長河拍打了下猕猴的手掌,疼的那猕猴龇牙咧嘴。
“這些猕猴,着實頑劣,看來感業寺的僧人們對這些猕猴多有放縱。”
王燕升笑道。
那隻被打的猕猴,則是縮回樹幹上,不住的跳腳,随後眼睛變得猩紅起來,空氣中傳蕩出了心神波動。
“脾氣還不小,想要報複回來,這都有點化作妖物了。”
王燕升再度一笑。
區區一頭小猴妖,對他而言,彈彈指的事。
安樂白衣勝雪,瞥了這尊跳腳,擴散心神的猕猴一眼,體内五髒之中,有轟鳴響徹,一股魔猿異象呈現。
那催發出心神力量的猕猴頓時呆滞住了,它在安樂的身上,看到了一尊高達萬丈的巨猿,捶打胸膛如上古聖魔戰場的戰鼓擂動。
小猕猴雙腿一軟,直接從樹上掉了下來。
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瑟瑟發抖,再也不敢有半點兇戾。
周圍的猕猴亦是尖叫連連,緊緊抱着樹幹,不住的顫栗和恐懼,身爲妖物的本能,讓它們明白眼前的存在,絕對是不好惹的。
王燕升看着瑟瑟發抖的群猴,前後态度的變化,着實把他給逗笑了,忍不住指着那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小猕猴捧腹而笑。
忽而,安樂收斂了五髒之中的魔猿異象,目光擡起,望向遠處升起山霧的山道。
叮叮當當的銅鈴聲響徹,随後,一道身影浮現,同樣是一隻猕猴,不過與這些小猕猴不同的是,這尊猕猴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竟是有種佛韻藏于其中。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修爲強大,何必與貧僧這些佛子佛孫們一般見識呢?”
猕猴尾巴甩動,毛茸茸的雙掌合十,輕聲說道。
“一頭妖猴,修爲很強。”
王燕升眯起眼,感覺這頭妖猴的氣魄絕然不凡,隐約間,竟是讓他都有種心驚肉跳之感。
安樂盯着披着袈裟的猕猴,對方身上的氣血湧動,裹挾着妖氣,蘊含着大暴躁與大恐怖,眉心更是隐隐泛光,心神同樣不俗。
“十境?”王燕升咋舌,這峨眉山中,一隻猴子居然是十境?
“這是一頭至少萬載歲月的妖王,踏足十境,并不稀奇。”安樂說道。
他的目光落在披着袈裟的老猕猴身上,溫和一笑,一縷縷歲月氣頓時從老猕猴身上抽離,被安樂所汲取。
嗯?
安樂面容燦爛,有微笑浮現。
因爲他在這一波的汲取中,竟是取到了一縷流金歲月氣。
“二位施主,玄珠上師感知到二者的到來,特讓貧僧來迎接二位,二位請随貧僧而來。”
老猕猴笑道。
安樂和王燕升作揖回禮,跟随而行。
因爲安樂收斂了氣息,這些猕猴不敢放肆,一個個縮在一起,漆黑如寶石的眼睛,盯着安樂和王燕升離去的方向。
徒步在嶙峋山道上行走,兩側風景如畫,不斷的變遷,一片白雲千丈峰,殿堂樓閣架虛空,當踏過青石長梯,便望得一片古刹,古刹刷着黃色圍牆,上書大大的“佛”字,有鍾磐敲打之聲,自其中飄蕩而出。
古刹之中,有一道曼妙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竟是一位女子。
不是别人,正是回歸感業寺的花夫人。
女子穿着白色僧衣,不施粉黛,卻依舊美的絕豔,雍容華貴的姿态,哪怕是臃腫的僧衣都難以掩飾。
“安樂,王大師。”
花解冰得知安樂和王燕升登臨感業寺,便特意在山門口等候着。
“花夫人。”
安樂再度見到花夫人,熟人相見,讓他心緒頗爲開懷。
片刻之後,素珠上師亦是飄然而出,見得安樂,眼眸微微一凝,九境圓滿的她自然感知非凡,一眼便看到了安樂身上的情況……不太妙。
“安公子……心劍出問題了?”
素珠上師落盡三萬三千煩惱絲,宛若白衣觀世音從畫卷中走出,黛眉微蹙,不由詢問。
安樂笑着點了點頭:“所以才特來感業寺尋求解決心劍之患的辦法。”
“介意讓貧僧感知一番嗎?”
素珠上師雙掌合十,問道。
她能察覺到安樂的心劍出問題,卻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
安樂倒是并不在意,眉心微微泛光,素珠上師目光一閃,眉心有一抹白光飄然而出,躍然入了安樂的眉心之中。
片刻後,素珠上師俏臉微微一白,身軀一晃。
猛地睜開眼,長長的睫毛下,是驚駭欲絕的眸子。
“如此嚴峻?!”
她看到了安樂的心劍之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裂紋,看上去……簡直觸目驚心,若是換了任何一位感業寺的心劍修行者,怕是都已經扛不住心劍破碎,心神消散了。
安樂笑了笑:“還好,想要來感業寺尋一波,看能否修複心劍。”
素珠上師凝重無比,都沒了老友相見的興奮了。
“安公子的心劍之傷,隻能前往煉心窟深處,唯有依靠煉心窟深處的心火池,才可重塑心劍。”
身披袈裟的老猕猴開口。
素珠上師聞言,朝着老猕猴行佛禮:“六耳前輩說的有理,可想要在煉心窟中行至深處,難如登天,更莫要說踏足心火池了,所以還是想要詢問下師叔,興許師叔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老猕猴聞言一笑,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
“解冰,你陪一下安公子與王大師,我去尋下師叔,老師入了始皇陵墓之中尚未回歸,隻能尋師叔幫忙。”
花解冰鄭重點頭,能讓素珠上師都覺得棘手,看來安樂的情況,不容樂觀。
少年走到如今這一步,堪稱奇迹,花解冰還真不願看着少年奇迹就此消亡。
她甚至有些自責,是否是因爲她傳授的《劍瀑圖》,将少年引上了心劍之路,所以才導緻了如今的局限性。
“無需,貧僧來也。”
不過,就在素珠上師打算離去的時候,一股磅礴的佛光湧動而出,一道蒼老的老妪身影從古刹中飄然而出。
那是一位老邁的老妪,歲月在其面容上留下了極多的痕迹,溝壑縱橫,宛若刀削斧鑿。
比起曾經在地宮中有過碰面的靈珠上師,蒼老太多。
“玄珠師叔。”
素珠上師見到老妪,雙掌合十行禮。
老妪拄着拐杖,點了點頭,随後深邃且渾濁的目光,望向了安樂。
“在下玄珠,見過安公子。”
“聽聞安公子曾在滄浪江斬仙人,着實驚歎,如今一見,确爲不凡。”玄珠雖沒有絕美容貌,可蒼老的面容,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絕世容顔。
“玄珠上師謬贊,斬的不過是仙人一縷元神化身罷了,且也非是憑借自身實力斬的仙人,當不得誇耀。”
安樂擺了擺手。
滄浪江一戰的消息傳開,或許傳的沒有那麽快,但是在頂級強者之中,絕對流傳極廣。
虎玄空等人乃是真武觀布下的手筆,自然惹來佛門三寺的關注。
“正如六耳所言,公子的心劍滿是裂痕,其上有一股難以抹去的強橫氣息……修補其實很難,唯一的機會……便是熔鑄重塑,重塑心劍,接連心神。”
玄珠上師道。
“重塑心劍……”安樂凝眸,聽起來似乎便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風險很大,但是至少有渺茫的希望……”玄珠上師歎息道。
老猕猴亦是雙掌合十:“難度太大,唯有煉心窟之中方能熬煉,唯有心火池才可重塑……可是,煉心窟和心火池都爲感業寺重地,從不對外開放,安公子畢竟非我感業寺僧人,怕是不得入窟。”
素珠上師和花夫人聞言,面色皆是一變。
玄珠上師亦是蹙眉,滿是溝壑的臉上,流露一抹凝重。
“安公子,這位六耳上師,乃是我感業寺看守煉心窟的坐鎮上師,想要入煉心窟,需六耳上師的認同方可。
玄珠上師沒有想到六耳猕猴會開口拒絕。
如今的安樂,身具大氣運,更有澎湃至極的無敵勢……如此機緣之人,絕對是佛門三寺都想要拉攏之人。
更何況,安樂與花解冰還有素珠、靈珠之間都有緣分與關系,這個忙不幫,有些說不過去。
但是,玄珠卻也知道,規矩有規矩存在的必要,因此隻是喟然歎了口氣。
盡管他很看好安樂,可卻無法因爲安樂而改變與打破感業寺内的規則。
“六耳上師,不知在下如何才能登臨煉心窟?”安樂倒是并不焦急,對方沒有完全堵死進入煉心窟的道路,就說明還有機會。
身披袈裟的老猕猴,雙掌合十,目光深邃的看着安樂。
許久後,才是一笑:“貧僧與公子打個賭如何?”
安樂看着老猕猴,周圍靜悄悄,衆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二人的身上,空氣微拂,山間靜谧。
安樂說道:“上師要賭什麽?”
六耳猕猴身披袈裟,笑的佛光普照,無比燦爛:“賭公子在煉心窟中行進的腳程。”
“公子若能煉心窟中行走千步,那貧僧便會相助公子,行至煉心窟深處,得見心火池,熬煉心劍,重塑心劍。”
“若是不能呢?”安樂問道。
六耳猕猴雙掌合十,身上的袈裟在忽而吹來的狂風中亂舞,輕笑道:“若是行不足千步,公子有兩個選擇,皈依感業寺,依舊得心劍修複,或者……放棄心劍修複,轉身離去。”
可以說,六耳猕猴給出的兩個選擇,并不存在多少惡意。
隻是維持了一個看守煉心窟僧人的操守與原則。
一場賭約,本就是爲破原則而誕生。
聽得安樂與六耳猕猴的對話,玄珠上師頓時面色複雜,因爲在煉心窟中行走千步,絕對不是什麽容易事。
更遑論……安樂如今的心劍布滿裂紋,難度更是巨大無比,簡直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這種給人以希望,卻又泯滅斬破的感覺……十分不好受。
素珠上師深吸一口氣,面色難看,若非六耳猕猴在感業寺中的地位尊崇,雖然是一尊猴妖地得佛祖點化所化,可活了漫長歲月,身份尊貴至極,乃是感業寺的底蘊,她甚至都要以爲六耳猕猴故意刁難安樂。
花夫人曾走過煉心窟,自然知曉其中的難度。
她在煉心窟中不過徒步行走百步,便已然抵達極限,無法邁出任何一步。
六耳猕猴居然要求還非是感業寺弟子,而是一個外人的安樂徒步一千。
難,太難了!
不過,六耳猕猴給出的選擇并不咄咄逼人,這個賭約的選擇權利在安樂。
安樂思忱片刻,他自然知曉這個賭約并不簡單,素珠上師和花夫人色變的面容,就代表了這其中的難度。
但是,安樂想了想,點頭答應了下來。
心劍問題終究要解決,若是走不得,便代表他安樂與心劍終究無緣,那便送一場心劍崩毀,自斬煉神修爲,重頭再來。
亂麻需快刀來斬,安樂不能讓自身的煉神在這一步停駐太久。
“好,我接受賭約。”
安樂應答。
老猕猴溫和一笑,雖是妖猴面容,卻有着佛門高僧的慈眉善目之感。
“那安公子,現在便啓程?”
“好。”
一人一猕對話落畢。
六耳猕猴雙掌一拍,霎時有雲流自他與安樂腳下升起,騰雲駕霧而行,瞬間橫跨過山川。
岩前石窦幽寒處,雲自長浮泉自注……
隻是片刻,一人一猕便落下,雲流散去,高聳的山岩前面有個幽深、寒冷的石洞,白雲悠閑地浮繞,清泉自在流淌,清冽甘甜。
“這便是煉心窟。”六耳猕猴道。
安樂看着這黝黑的窟洞,平凡尋常,并無玄意,甚至半點佛意都未曾湧動,但是心頭卻隐約被窟洞所吸引,眉心泥丸宮光芒自現,不住的躁動。
“公子,請。”六耳猕猴身披袈裟,盤坐在了大石上,眉心熠熠泛光,身後佛光如煌煌大日普照。
遠處,玄珠、素珠和花夫人聯袂而來,王燕升則是周身纏繞劍氣淩空而至。
他們落在山澗間的青石上,舉目眺望,不曾有太多的動作。
清泉窟中流,有點點霜雪猶自未化。
安樂白衣勝雪,黑發蒼勁,修長的身形漸漸隐入窟洞中,消弭了身形。
六耳猕猴望着安樂消失的背影,緩緩閉目,口中輕誦佛号。
天地間有鍾磐之聲敲響,咚咚咚之聲,沉重無比。
——
峨眉山外。
有數道身影伫立在林間空地,平靜的舉目眺望。
爲首一人,身披大紅鑲金邊大羅袈裟,正是那在蘆葦蕩處與安樂驚鴻一現的交鋒一波的蓮華寺老和尚普度世尊。
左相伯言安靜的靜立,眸光如炬,望着那深邃空幽的峨眉山,唇角挂起一抹笑。
“好一處洞天福地,氣運深厚,蓮華寺所在的九華山佛緣都不及此地。”
伯言擅長推演之術,眸光一掃,便觀得這份氣運的拂動變化。
“煉心窟開了,安公子應該已然入了煉心窟之中。”
老和尚說道。
“煉心窟乃是感業寺的寶地,傳承了漫長歲月,傳聞有感業寺高僧于窟中明見佛道真理,得見佛祖,離地成真佛。”
伯言倒是未曾聽說過這般傳聞,心頭有些驚奇。
“這麽說來,感業寺難不成有真佛坐鎮?”
“真佛不在人間。”老和尚搖頭。
“煉心窟中,徒步走煉心之路,洗滌身心,洗去神中污穢,得見真理,并不容易,我們的目的……便是擾亂安公子的煉心之路。”
老和尚輕聲說道。
伯言笑了笑,羽扇輕搖:“世尊欲要如何擾亂?”
“上門,論佛。”
老和尚雙掌合十,身上映照佛光。
伯言眉頭一挑,不明就裏。
老和尚再道:“感業寺内,鎮守煉心窟的……乃是一頭老猕猴,乃妖猴所化,得點化而皈依佛門,與他論佛理,擾其心境,煉心窟自會不穩,其間路難行,安公子自然就失敗了,心劍當破滅,一身修爲毀去七八。”
伯言聞言,頓時大贊妙哉。
“世尊盡管去,在下已然喚來相助之輩,若是世尊失敗,自有其他辦法來破。”
“放心大膽的去論吧。”
伯言羽扇一擺,自信說道。
老和尚聞言微妙一笑,他自是起身,身上鑲金邊大羅袈裟飛揚,眉間似有生火焚燒。
“論佛,貧僧興許不如靈珠,但怎會不如一得道畜生?”
話語落下,老和尚便一步一步的走出。
步伐不大,可是随着邁步,嶙峋的山路竟是在他的腳下不斷的縮略。
徒行五步而已,便已從峨眉山外,行至了感業寺山門門庭之前。
臉上依舊挂笑,背後佛光普照。
僧布鞋不染絲毫塵土,幹淨的宛若剛剛盛放的蓮池白蓮花。
“蓮華寺,普度來訪。”
——
安樂進入到了幽冷、凄清的洞窟之内,洞窟内黝黑無比,絲毫不見光芒,像是奪去了安樂的雙目,見不得光明。
四周黑暗,五感丢失,哪怕心神在其中,亦是無法擴散分毫,甚至被壓制在肉身方寸之内。
一切的行走,都變得憑借直覺。
安樂白衣勝雪,不急不緩的前行,眉心光芒微微綻放,照亮了黑暗的洞窟。
洞窟之内雖有清泉源水,但是窟内卻無比的幹燥,四周窟壁上,更是畫滿了壁畫,各種各樣的僧人奇異的在畫中呈現,栩栩如生。
安樂看着壁畫,洞窟中有微風徐徐吹來,感到一陣冰涼,像是夏日時分吹來的涼爽晚風。
可這晚風吹拂的乃是心神,安樂所觀摩的壁畫似乎活過來一般。
眼前頓時有光明大放,洞窟之中佛光普照,光明耀眼,像是有一條通往靈山拜佛求真理的路,在腳下鋪開。
安樂知道,現在便是與六耳猕猴賭約開始的時刻。
煉心窟中千步走,便是考驗。
安樂邁出一步,窟壁上的壁畫頓時活過來,有金剛怒目,磅礴的心神威壓如浪潮般狠狠地壓下!
安樂感覺自身似乎化作了一頭小妖,被那金剛怒目而望,滿心惴惴不安,雙腿要發軟,癱倒在地。
可是安樂不動聲色,一步重重踏下,他是安樂,非是什麽小妖。
又有女子菩薩,救苦救難,腳踩蓮台,高懸九天,爲人間揮灑下淨化靈魂,洗滌災厄的淨世水。
安樂感覺自身像是成了一位位在逃的難民,沐浴着淨世之水,無比的歡喜,駐足欲要叩首拜觀音。
可安樂心神保持着清明,他是安樂,非是難民,洞明本心,一切影響都煙消雲散,繼續前行。
一路前行,一路有心神所化的畫面交織呈現,越來越真實,越來越清晰……
宛若當真身臨其境,再活一世般。
可安樂心神平靜,不起波瀾,燃起歲月氣,時常窺見人生,他若無法保持清明,沉浸其中,怕是心神早已受損難以清明。
又何況……
心明始信原無佛,氣佳何曾别有仙?
連窺見歲月都能保持清醒,如此畫面又如何會影響到他?
安樂宛如過客,出淤泥而不染,過紅塵而不沾。
十步,百步,兩百步……
安樂時時刻刻維持着穩步行走的腳步,像是行走苦難,徒步于災厄中,時刻保持着清明。
随着行走,心神開始緩緩的沸騰,他能感覺到越是行走,一切湧來的潮水畫面,便越真實,甚至會迷離其中,錯亂自身。
可他依舊平靜,面色如常。
八百步,九百步,一千步。
水到渠成。
當千步落下,洞窟之内,陡然響徹起震耳欲聾的鍾磐之聲,仿佛整個洞窟便是一口磐鍾。
鍾磐之聲席卷震蕩,安樂眉心光芒大放,平靜的心湖開始顫動沸騰,鍾波擴散洗滌每一縷心神。
甚至随着鍾磐鍾波擴散,泥丸宮内,通過道果【道飲】而凝聚的歲月大道之力,彌散而出,融入心神之中,一點點的在鍾波震蕩之下……
竟是順着心劍裂縫,一點點的融入其中!——
“四谛興三界,頓教義分明,苦斷集已滅,聖道自然成。”
“聲聞休妄想,緣覺意安甯,欲知成佛處,心上莫留停。”
……
大紅袈裟鑲金邊,飄蕩飛揚,宛若一片紅霞鼓蕩雲舞。
普度世尊端坐在地,十境心神交織,霞光漫漫,萬丈而起,更有明滅變化,似有金色大佛于背後呈現,張口念誦佛經,講述佛理。
在普度世尊的對面,則是玄珠上師,玄珠上師那張布滿歲月的臉頰,微微抖動,背後亦是有佛光湧動。
可許久,她輕歎一口氣。
比及佛理,她終究是不如普度世尊,這一場論佛理的交鋒,普度世尊顯然壓她一頭。
玄珠上師喟然而歎,難怪她的心劍一直都無法度過二災蛻變,終究是對佛的理解不夠,比起靈珠上師,她的天賦興許隻能止步于此。
靈珠能踏足到十境三災,乃至角逐那十一境尊者領域,而她的一生,終點興許便是二災之境了。
這一場比拼的不僅僅是佛理理解,更是一場佛光的暗中交鋒。
顯然,在這一場交鋒中,她展現出的力量,不足以媲美普度世尊。
“阿彌陀佛……”
“六耳上師,且陪貧僧論一場佛。”
普度世尊開口,聲音浩浩蕩蕩,宛若洪鍾大呂炸響,在感業寺廟宇的每一個角落沖蕩着。
玄珠上師面色微變,已然明白了普度上師踏足感業寺的原因,如今六耳猕猴開啓煉心窟,坐鎮煉心窟。
若是六耳猕猴與普度世尊論佛,定然會惹來心緒上的不平靜,會影響到煉心窟内的情況。
這蓮華寺的普度世尊……目标是安樂!
“蓮華寺的秃驢!早看你不順眼了!”
王燕升一下子就坐不住了,這秃驢是想要毀了公子!
铿锵一聲,劍光如蛟蛇貫空,直沖霄漢!
整個感業寺間,密密麻麻,盡是席卷如潮湧的劍氣!
老和尚普度世尊,袈裟飛揚,慈眉善目的看了王燕升一眼,笑道:“劍池宮的天下第一鑄劍師王燕升,如今煉心窟開啓,你若與我交鋒,餘波動蕩,毀了安公子的煉心之路,那可就怪不得貧僧了。”
話語落下,漫天劍氣煙消雲散。
至劍長河歸落王燕升袖中,他伽坐在地,罵罵咧咧。
“你這秃驢,壞的流膿!”
“等公子煉心完畢,看老夫劈不劈!”
普度世尊輕笑,不以爲意。
眸光揚起,身後大佛橫亘,佛音浩蕩,渺渺無蹤,視線落在了那枯坐青石上的身披袈裟的老猕猴。
老猕猴雖然是妖,卻渾然無一絲一縷的妖氣,洗盡鉛塵,造化臨身。
“你覺得貧僧乃是妖物所化,非是人,對佛理理解不透徹,故而與貧僧論佛,欲要以此動亂貧僧心境,動蕩煉心窟。”
老猕猴笑着說道。
普度世尊盤坐,不置可否,大大方方的點頭承認。
“你可知,擾亂貧僧是爲因,他日終究會結果,因果加身,身不由己。”猕猴道,青石上有清風徐徐,拂起滿山松濤。
老和尚開口,聲如洪鍾:“佛者,覺也;法者,正也;僧者,淨也,善惡随人作,禍福自己招,貧僧既然做出了抉擇,便自是無悔。”
二者的佛光互相碰撞糾纏,口中念念有詞,你一言我一語,平和中見争鋒。
不過,普度世尊面色逐漸凝重,因爲他發現這老猕猴在佛理理解上,竟是比玄珠上師更深刻,甚至還有自我的理解。
心境平和,根本不受他言辭佛理沖擊的幹擾。
忽而。
老猕猴尖嘴猴腮的面容微變:“看來,世尊之佛理,不過如此,且想要動亂煉心窟,怕是失策了。”
“安公子,已然于窟中,明見本心,徒行千步,響千步鍾磐。”
話語落筆,老猕猴雙掌合十,長長吐出一口氣。
“竟是……如此輕易。”
煉心窟中,頓時炸響起震耳欲聾的鍾磐之聲,鍾聲震耳,響徹峨眉山的每一個角落,響徹每一座廟宇古刹。
天上風雲都被撕碎,雲流盡數消散。
蓮華寺普度世尊震撼望來,佛光都一陣動蕩,心境不平和。
不可能!
普度世尊心頭震動,蓮華寺作爲感業寺的競争之敵,對于感業寺的煉心窟自是了解甚深。
這才過去多久,不過一炷香時間吧,安樂便在煉心窟中徒行千步?
這安樂……是佛陀轉世嗎?!
玄珠上師、素珠上師和花解冰三人,作爲感業寺修行者,都曾行走過煉心窟,自是清楚煉心窟的難度。
可是安樂這才入窟多久,便徒行千步,且敲響千步鍾磐!
這是何等天賦才情?!
并不是任何一位徒行千步者都可惹來鍾磐聲,唯有那在煉心窟徒行千步,且創造記錄者,方可得鍾磐爲賀!
玄珠上師其實相信安樂能夠在煉心窟中走出千步,因爲作爲十境修行者,她能感知到安樂給她的威脅。
九境能給十境威脅,自是不凡。
可她,卻不知道安樂竟然如此輕易和快速的完成千步行走,讓千步鍾磐爲之而響。
“快,他太快了!”玄珠上師心緒震撼且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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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