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壑煙雲浮檻出。
聖山第六山。
雨與雲煙缭繞着,半山閑亭,一片寂靜。
清風徐徐,山林間的桃花樹,灑落瓣瓣桃花,點點墜在地上青石間。
雲柔仙子錯愕的看着身側,那兒……原本是第六山主所伫立的位置,本該有一席不苟言笑的青衣伫立。
她與山主尚且在閑聊。
可是,突然之間,劍氣扭曲,伴随着一柄墨色的劍從空間中遞出。
第六山主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墨色的劍。
山主變成了劍?
不,是山主替換了劍。
此爲挪劍之術。
雲柔自然認得這柄劍,乃是安樂的劍器,她并不知道安樂此刻遭遇到了什麽,她隻知道安樂随老皇叔趙黃庭一同北上。
不過,能夠惹得第六山主動用劍器的定位而破空離去,肯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雲柔笑了笑,蹲下來,将墨池劍器抓在了手中。
拄着劍,望向了雲霧缭繞的山麓,美麗的容顔上不禁流露出一抹自信。
隻要第六山主去了,問題……應該很快就能解決。
作爲守山人,這是對山主最大的信賴。
……
……
紛紛揚揚的大雪,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絲線,從中間切開,上方仍舊落雪,下方卻無半點飄灑的白色,将人間一分爲二出難見的景緻。
元蒙大都之前,陷入了一片寂靜當中。
安樂捏着青山,青山中那尊古老石俑在趙黃庭施展絕豔三劍,換一場人間大風流之際,發出了輕聲低語,氣海之内那因爲攀登青山而汲取到的劍意金丹,已然舒展開來,像是一柄緩緩出鞘的劍器。
這才是安樂最大的底牌,也是秉持着青山前來援救趙黃庭回家的底氣。
趙黃庭畢竟執劍青山五百載,五百年的時光,哪怕趙黃庭一直無法爲青山開鋒,可終究還是與青山有着難以割舍的緣。
故而,青山之中方是會響起缥缈輕語。
是那尊伫立在石徑上的帝皇石俑,發出對這一場大爽利的肯定。
興許是趙黃庭最後一劍,慨然求一場大風流大爽利的脾性,惹得了這位沉寂了萬載歲月的石俑發出了贊歎與共鳴。
亦或者是青山本身對趙黃庭這位曾經的執劍者的将死,微微輕顫,帶來的感觸。
所以,安樂其實有着底氣,是青山帶給他的底氣。
況且執劍者,當有一往無前,無畏眼前磨難的底氣,當遞出劍的刹那,興許便會有所奇迹。
不過,讓安樂錯愕的是,墨池從劍匣中的出鞘,又瞬間移形換影,像是一個奇點,與伫立在第六山閑亭的第六山主,實現了一次位置的轉換。
第六山主雙手抱胸,背負着松木劍匣,青衣獵獵。
冷酷的不像話,帥氣的一塌糊塗。
若此刻有背景琴音,當是由國手急驟撥弄琴弦的高亢曲調。
劍匣開啓縫隙,一柄劍器轟然躍出,懸浮在抱胸的第六山主身前,劍尖輕顫,與元蒙皇帝的一掌轟然碰撞在了一起。
一觸即分,劍回歸到了青衣周身,安靜懸浮。
元蒙皇帝亦是收手,眼簾低垂。
一場肅殺消弭于無形,隻剩下兩位強者的對峙與觀望。
周圍元蒙帝國的強者盡數懸浮着,沒有貿然出手,畢竟元蒙皇帝都出手了,他們也覺得事情十拿九穩。
但是,當此青衣的突兀出現,卻是讓他們每個人的眸光俱是一凝。
此人幾乎是毫無由頭的便出現,與那柄自安樂劍匣中躍出的墨色劍器,來了個換位。
實現了萬裏之遙的躍遷。
這樣的劍術,神乎其技!
偌大的天下,能夠擁有這樣劍術的……唯有一人。
聖山第六山的山主。
聖山……哪怕是元蒙帝國如今勢頭無兩,橫跨天下,卻也不敢有半點小觑。
“萬裏劍挪術,第六山主,别來無恙。”
元蒙皇帝魁梧的身軀懸浮于空,平靜的看着眼前這青衣男子。
哪怕是元蒙皇帝都未曾想到,眼前此人竟是會爲這位五境少年而不惜施展驚豔天下的劍挪術。
“無恙。”
第六山主揚起下巴,望着元蒙皇帝,淡淡道。
話很少,顯得很冷酷,但這便是第六山主一如既往的風格。
“你來,是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了聖山的态度?”
元蒙皇帝落下,踩在地面,踩踏着霜雪。
他的目光直視第六山主,饒有興緻。
“你的紅塵劍尚未大成,伱不是我的對手。”
元蒙皇帝平靜道。
聖山山主地位确實不俗,作爲聖師弟子,他們有着讓人忌憚的資格與身份,但是,并不代表聖山山主便是無敵。
聖山山主同樣是需要修行,目的同樣是爲了沖擊十境。
而山主之所以尊貴是因爲聖師,而有了聖師的指點,他們能更容易破十境。
第六山主沒有回答元蒙皇帝的話語,他扭頭看向了身後背負着趙黃庭的安樂。
安樂望着第六山主,攥着青山,抱拳作揖。
第六山主冷若冰山的面龐,唇角逐漸挂起一抹弧度:“我與趙黃庭是好友,不會見他枯骨落北地,你若不回身救他,我亦會劍挪而至。”
“對話聖師有三個考驗,第三個考驗每個人俱是不同,而我與第一山主打過賭。”
“放棄與不放棄的抉擇,便是你的第三個考驗。”
“現在看來,我賭赢了,意味着你,第三個考驗你完成了。”
第六山主道。
安樂聞言,楞了一下,神色不由複雜起來。
第六山主唇角冷峭一挑:“再說最後一句。”
“看好你。”
話語落畢,不等安樂反應,第六山主回身望向了元蒙皇帝。
第六山主依舊雙手抱胸,但是面容卻是認真了許多,遂又言簡意赅道:“我要帶他們離開。”
元蒙皇帝魁梧踩踏大地,華服在風浪中獵獵作響,他身上的氣息越發的強大,氣血就宛若海上掀起的巨浪:“理由。”
第六山主雙手抱胸,劍匣卻再開一寸,匣中隐約有劍光交織縱橫。
“不需要理由。”
元蒙皇帝笑了起來。
“聖山之人果然一個個都霸道無比。”
“不過,第七山開山在即,孤倒是不願與聖山之人爲難,畢竟,此次元蒙帝國的天才們也将有資格參與第七山的山主之争,這點薄面,孤可以給。”
第六山主發絲飛揚,聽了元蒙皇帝的話,劍匣卻是再開一寸,一道又一道劍光紛紛飛馳而出,刹那間,于第六山主的頭頂之上,密密麻麻的懸浮。
青銅劍、銀白劍、赤紅劍、破爛劍……
各種各樣的劍器,帶着各種各樣的情緒。
仿佛此刻出現的不是劍器,而是紅塵中一道道人影。
“趙黃庭挑戰我,燃盡涅槃,一劍破我肉體防禦,令我淌血,這份氣魄,很不錯。”
“我欣賞他,他可以離去。”
“那九境劍客以十八柄劍器組成的劍陣擋我一拳而未死,亦可離去。”
元蒙皇帝背負着手,魁梧的身軀中帶着恐怖的力量。
他的目光落在了安樂的身上。
“此子卻不行。”
第六山主冷酷道:“盡說廢話。”
他以劍挪之術,橫跨而至,剛剛又說了看好安樂,自然不可能放棄安樂離去,他将放棄與不放棄作爲對安樂的考驗,若他放棄安樂,那他第六山主還有臉?
這元蒙皇帝說了半天,要留下安樂,于他而言,自然形同廢話。
第六山主感覺自己居然還認真的聽了這麽會兒,真是有點愚蠢。
元蒙皇帝複又負手笑道:“當然,孤可以給聖師一個面子,此子可以離去,但是……他那把竹劍得留下。”
話語落下,這算是元蒙皇帝最終給出的結果。
人可以走,劍要留下。
但是,對于一位劍客而言,劍若留下,棄劍而苟活,将失去執劍者一往無前的鋒銳之意。
“于劍客而言,劍在人在。”
第六山主擡起手,輕輕一叩。
霎時,三千道劍光,凜然懸挂,叮叮當當,劍尖遙指。
“那便戰一場吧。”
三千劍藏,于此刻大放光彩。
元蒙皇帝迎着這份宛若劍仙臨塵的絕世手段,卻并未有半點動容。
第六山主未曾突破十境,于他而言,其實沒有任何的威脅,此刻的第六山主比起燃盡涅槃的趙黃庭都差了不少,元蒙皇帝甚至提不起交手的意思。
畢竟,第六山主作爲聖師弟子,殺又殺不得,自是無趣的很。
他擡起手,輕輕一招。
霎時,身後的那些元蒙帝國的九境強者俱是明白過來。
紛紛釋放出氣機,化作一道道血色光柱,轟然撞向了第六山主。
“孤如今暫時不想與聖山之人動手,待得孤真要動手時,自會一一踏足聖山山嶽,鎮壓爾等,最後挑戰聖師。”
“在此之前,聖山之人,孤無意交鋒。”
元蒙皇帝淡淡道。
轟!
第六山主眉頭一蹙,劍陣轟然下壓,與數尊九境所化的氣血光柱撞擊在一起。
氣浪瞬間宣洩開來,三千柄劍光交織出一幅如夢似幻的水墨畫卷,畫卷中竟是宛若呈現出人影綽綽的長街景象。
人間煙火氣,盡在劍藏中。
一人而已。
數位九境竟是被第六山主一劍給壓制了下去。
不過,元蒙帝國的強者也并不非弱者,能入九境者,都是修行之中的佼佼者,各有強絕手段!
幾人氣血湧動,九境鍛體修爲施展到極緻,似乎有一座座巋然的山嶽法相在他們的背後呈現,硬抗着第六山主的紅塵劍圖。
第六山主硬生生的被拖住。
不過,第六山主冷酷的面容上,沒有半點慌張。
他與第一山主打賭,如今賭赢了,第一山主自然也會來。
當與幾位元蒙帝國強者對轟了數招之後。
第六山主的眉頭微微蹙起。
隻因,天地無白鶴。
第一山主。
不曾來。
……
……
安樂看着與元蒙帝國強者厮殺在一起的第六山主,眼眸中浮現出一抹柔和之色。
至于第六山主所說的對話聖師的第三個考驗,安樂倒是未曾多想。
他并不知道這是個考驗,哪怕不是個考驗,他亦不會轉身就走,抛枯寂的老人屍橫北地雄城前。
他的心頭一片甯靜。
元蒙皇帝的話語,他自然也是聽到,知道第六山主若是要走,元蒙皇帝不會攔阻,第六山主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這便足夠了。
對于前來救他的第六山主,安樂是真沒有想到的,不曾想墨池這柄劍,竟然還蘊藏着這般功能在其中,能夠讓第六山主以劍挪之術趕赴而至。
正是因爲沒有想到,所以才感動。
第六山主與元蒙帝國的強者在交鋒。
元蒙皇帝則是一步一步淩空走來,第六山主似乎在等誰,但是……那人未曾來。
既然如此,元蒙皇帝便不再等待,虛空似乎都在他周身扭曲着一般,他平靜的看着安樂,眸光中帶着一抹奇異。
趙黃庭被安樂背負着,面容上滿是無奈,實際上,從元蒙皇帝看向安樂的目光中。
趙黃庭心頭便清楚,哪怕安樂不回來救他,元蒙皇帝也不打算讓安樂輕輕松松的離開北地了。
安樂身上有什麽東西,引起了這位天下第一的注意。
青山劍器?
不僅僅是青山。
這是趙黃庭所未曾預料到的。
趙黃庭看向了背負着他的安樂,他從安樂的面容上,沒有看到絲毫的不安,這讓他的無奈似乎消弭了許多。
他知道安樂可能還有着他所不知的底牌,讓他不願放棄,并且回來救他的底牌。
這份底牌能夠讓安樂全身而退,否則哪怕少年再無畏,面對元蒙皇帝這位天下第一修行者,不該是如此情緒,哪怕不會畏懼,至少……也該湧現出一抹絕然。
可這些情緒,全部都沒有。
所以,趙黃庭到現在都沒有猜出安樂的底牌到底是什麽。
那化豪氣爲力量的手段?
可已經使用過了……趙黃庭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了,他視線柔和的看着堅定背負着他的少年,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裏,能夠遇到一位這樣的少年,是他趙黃庭的幸運。
老天待他趙黃庭不薄。
安樂看着一步一步走來的元蒙皇帝。
他看到了元蒙皇帝身上那濃郁至極的歲月氣,甚至……還捕捉到了一縷搖擺不定的紫金歲月氣!
這位煉神鍛體雙雙跨足十境的絕世強者,身上竟是與帝皇石俑一般,存在紫金歲月氣!
但根據歲月氣的濃淡程度來看,這縷紫金歲月氣紫意淡了些。
比起帝皇石俑上那近乎白給的紫金歲月氣,安樂嘗試捕捉這縷紫金歲月氣,卻根本無法動搖分毫。
他知道,以他如今的實力,絕然不可能抽出這縷紫金歲月氣。
但是,安樂心神一動,放棄了紫金歲月氣後,卻是艱難的從一步一步而來的元蒙皇帝身上抽得了一縷散發着金色的歲月氣。
這讓安樂眼底微微一亮。
流金歲月氣,繞指輕動,最後鑽入安樂體内。
安樂望着元蒙皇帝,沒有畏懼,反而……嘴角挂起了一抹薅得羊毛的歡快笑意。
讓元蒙皇帝和趙黃庭俱是愣住的笑意。
而下一刻,元蒙皇帝的眉頭一蹙,面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了起來。
……
……
一座傲然高聳的山嶽,橫亘在黑暗的空間之中。
微風徐徐吹拂,青山之上霧氣缭繞,一株株生長了萬年的古老翠竹,竹葉飄灑落于石徑上,有的枯敗、有的發黃、有的仍舊青色。
在山嶽的第十階石徑上。
一座魁梧的帝皇石俑伫立着,面朝山外,眺望人間。
安樂的心神交織凝聚出的心神,從模糊到逐漸的清晰,伫立在第十階梯上。
看向這尊帝皇石俑,安樂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敬意。
“燃盡涅槃,隻求一場風流快意,他無愧于曾經執劍青山五百載。”
“他不負青山,青山亦不負他。”
“善。”
石俑中,有輕聲卻又威嚴的話語響徹。
在寂靜的山道上萦繞着。
安樂先前便聆聽到了這話語聲,也正是這話語聲,給了他拔劍出劍,回身救趙黃庭的最大底氣。
元蒙皇帝的确很強……
但安樂覺得,那位萬載歲月前的帝皇……更強。
哪怕已經沉寂萬載歲月,哪怕已經被現實中的歲月所遺忘。
可依舊會成爲安樂的底氣。
石俑仍然伫立着石階,沒有任何的動作與姿态,沒有安樂的挪動,無法動彈分毫。
但卻有聲音,輕輕飄蕩。
“登青山十階,斬十仙,聚劍意十縷……”
“人雖寂滅,劍意不死。”
“風起。”
安樂聆聽着這份缥缈的聲音,緩緩的伸出手,手掌按在了帝皇石俑的胸口,眼眸逐漸閉上。
心神沉入了丹田。
在先天靈氣交織的丹田氣海之上,有一顆米粒般大小的金丹懸浮。
這金丹爲劍意金丹,安樂扛着帝皇石俑在石徑上行走,帝皇石俑斬一仙,便聚一縷劍意,十縷劍意聚成米粒金丹,蘊養于丹田氣海。
望着這劍意金丹,安樂的心神力量毫不猶豫的叩動下。
劍意金丹緩緩舒展開,宛如剛睡醒的人,伸了個懶腰。
這縷沉睡了萬載歲月的劍意,在這一刻……蘇醒。
畫面似乎在這一刻,陷入了凝滞中一般。
安樂的手掌按在石俑的胸口。
石俑觀望着人間。
歲月靜止。
忽而,山嶽之上的雲霧被撕開,金色劍意化作了雨,從天穹飄灑落下,豆大的雨珠,打在石徑上,打在地上,打在枯落的竹葉上,打在了伫立萬年的石俑上。
春泥得雨滑于鏡,曉樹帶雲淡似圖。
金色的劍意之雨,像是春雨一般帶來的磅礴的生機。
青山道旁,春筍倔強生起。
雨珠拍打在石俑上,浸潤了石俑,像是洗去了萬載歲月積澱下來的塵埃,讓石俑的顔色開始變得逐漸的生動了起來,栩栩如生,宛若活過來一般。
安樂徐徐睜眼,唇角挂起一抹笑。
“前輩,出來見一見……此間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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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