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交錯的混亂回憶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煩躁籠罩着他。
起身抽煙,尼古丁的氣味籠罩着他的時候,那些事,終于模糊了起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工地上的工友們見他從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夥子曬成了古銅色的皮膚,這時才終于開始拿他當自己的工友看了。
畢竟是要在一起工作三個月的人,别看小夥子的文化水平高的,可這些現場的事還是得由工友手把手地教他做。
軋鋼筋的第五天,裴炎吐了。
一直重複同一個動作,五天隻做一件極其單調的事,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一個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會醒來的噩夢。
工友以爲他中暑了,趕忙帶他到室内去休息,給他開了瓶礦泉水喝,把清涼油抹他額角上,又讓他喝藿香正氣水。
裴炎才漱了下口,就被清涼油辣了眼睛,又被灌了藿香正氣水下去,那味道,讓他生不如死。
他這輩子就沒喝過那麽難喝的東西,包括藥!
他明明比那些農民工看着要高大強壯多了,但他的工作效率就是不如人家,力氣還沒人家大,耐力更是比不了。
如果工友是頑強的鵝卵石的話,他就隻是一塊長得像鵝卵石的饅頭,看着像,其實硬度完全不一樣。
原來他就是個身嬌肉貴的少爺啊,溫室裏長大的花。
最不适應的階段過去以後,心理和生理上就逐漸開始接受了現實,開始适應這樣的生活和勞動強度。
這是好兆頭。
果然人這種生物是十分頑強的,不管是肉體還是精神,都會自我調整,去适應環境。
工地上根本就沒有周末休息這種概念,天晴就幹活兒,小雨還得幹,隻有下大雨才不出工。
工友們說,已經好久沒有下過大雨了,大家都很高興,今年的雨水少。
做體力勞動的人,就是幹一天活兒才有一天的錢,誰都不希望下雨。
裴炎都麻木了,他不知道今天是周幾,也不知道今天是幾号,反正一個月到了的時候,質監的人會來通知他換崗。
天氣太熱了,他的胃口很不好,每天的勞動量又大,出汗量很大,他有注意補水,但還是很快就瘦了。
他不認爲那是瘦,在他看來,那是肌肉真正地收緊了。
公司提供的宿舍是一人一個單間,有隐私,但是沒有空調。
一個古老的吊扇在工作,但是不管它以什麽速度旋轉,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室内的溫度也就隻比室外低一點點。
躺在涼席上都在不停出汗,裴炎熱得睡不着,半夜起身去潑涼水。
從脖子上淋一盆水下去,淋濕了他自己帶來的阿迪達斯短褲。
每天在工地上工作的時候,都是按要求穿公司發的工作服,自己帶的衣服基本沒啥用,一日三餐有食堂,在這家公司工作,幾乎不用花自己的錢,吃穿住行都全包了。
雖然他和農民工做的都是一樣的工作,待遇還是比他們好很多,因爲工友們要自己花錢買工作服,吃飯也是自己出錢,就連發給他的安全頭盔也比工友們的要更好一些。
每當他覺得自己過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的時候,看看身邊的工友們積極勤勞地幹着活兒,一臉滿足地吃着他嫌棄得都不想動手的飯菜,他就覺得: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群啊,不挑不揀,任勞任怨。
那是他從未曾接觸過的,隻在教科書和新聞裏聽說過的依靠出賣勞動力賺錢的社會底層人民。
他在這裏的每一天,都對“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有了更深的感觸。
就在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某一天,手機的提示音指引着他點開了葉薰發的動态。
第一張是她穿着學士服,抱着滿天星的照片。
第二張是她被陽光鍍成淡金色的手上,拿着一朵精緻的胸花。
像小蔥般纖細的手指,每一根都很漂亮,再看看自己的手,已是傷痕累累,粗糙不堪。
把圖放大,那緞帶上的字,一看就是馮書雁的手筆。
在他累得忘記了日子的時候,他倆在一起。
她離開校園,他爲她送行。
她是香草萋萋。
那他是什麽?
凄凄慘慘戚戚?
裴炎自嘲地一笑,擡眼看到她爲照片寫的文字:“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ot
And days of auld lang syne……”
他凝神琢磨了大概五分鍾,唯一的想法就是:這看起來像英語又不是英語的東西難道是法語?“auld acquaintance”是什麽?“auld lang syne”又是什麽?
大學的文化課都已經結束了的現在,卻看不懂前女友發的内容!
裴炎隻能去網上搜,這才知道她寫的是歌詞。
内容是他很熟悉的那首《友誼地久天長》,翻譯過來就是: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友誼地久天長……
這是十八世紀一位蘇格蘭詩人記錄下來的民歌歌詞,用的是古蘇格蘭方言。
《Auld lang syne》的曲子被世界各國譜寫上了自己語言的歌詞,葉薰寫的卻是最原始的版本,難怪他看不懂。
他連英語都沒學靈光,還談什麽古蘇格蘭方言……
所以就算沒有互删又有什麽用呢?
兩人之間的距離終究是越來越遠,她不在他身邊,他不僅無法聽到她唱《Auld lang syne》,甚至連這首歌的名字,他都讀不出來。
世界很大,距離很遠,而他和葉薰之間不僅隔着汪洋和大海,還隔着精神世界的藩籬,那才是更難跨越的存在。
在工地上做了一個月以後,裴炎拿到了相當豐厚的一筆工資。
甚至比直接在技術崗上實習的同學們的工資高出了好幾倍。
他覺得這是他應得的,跟在空調間裏做資料,到施工現場指揮工人做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室内吹空調的同學們比起來,他付出了什麽呢?
手上的水泡起了破,破了起,反反複複,直到他手心起了一層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