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有魚(五)

因象城,魚淵學府。

裴皆然已經與若水秋一道離開,甚至比姜望更早。

此刻僅有駱岘山和林澄知在。

劉玄命撣着身上落得雪,稍有憤慨地說道:“等常祭酒回來,我定與他說教一二。”

駱岘山待在長廊裏,賞着雪景,聞聽此言,也很好奇的說道:“磐門之變,常祭酒跑了一趟,至今未回,的确很沒道理,按照裴行令的說法,他可是已經離開磐門了。”

劉玄命氣惱道:“常祭酒素來清閑,怕是故意躲着,把事情都丢給我。”

駱岘山瞥了一眼在長廊盡頭立着的林澄知,說道:“雖是如此,但常祭酒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他想躲清閑,待在學府裏依舊能躲,畢竟那家夥面皮厚得很,你是斷然指望不上我們的。”

劉玄命說道:“我也沒想指望你。”

他看向林澄知,又很快移開視線,都懶得再提。

“申屠煌呢?”劉玄命唯一能指望的也就隻剩申屠煌了。

駱岘山搖頭說道:“沒見他回來。”

林澄知耳朵微動,心裏想着,姜望終是出手了,可爲何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劉玄命眉頭緊蹙,說道:“申屠煌比我更早回來,又會去哪裏?”

很快跟着劉玄命一塊回來的魚淵學府教習匆匆而至,“提前回來的學府門生都不在,也沒有感知到他們的氣息,莫非是出了什麽事!?”

劉玄命面色一沉。

當即便沿途回到另一座秋祭場地所在的山峰,駱岘山和林澄知也緊随其後。

整座山都沒有絲毫戰鬥的痕迹。

連周遭的炁都是平穩的。

林澄知觀察的更仔細,是想着若能發現什麽,便可以幫忙掩飾。

但最快發現暈倒的魚淵學府門生的人依舊是劉玄命。

他把人一一喚醒。

魚淵門生皆很茫然。

面對劉玄命的詢問,他們的答案很一緻,“我們跟着申屠大人下山的時候,隻覺忽然挂了一陣風,然後便沒了意識,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們也不清楚。”

劉玄命陰沉着臉,蓦然問道:“姜望呢?”

駱岘山默然不語。

林澄知則說道:“他早就離開因象城了。”

劉玄命沒有說話,隻是看着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峰,微微眯起眼睛。

......

距離因象城大概兩百五十裏的某座小鎮。

因很早便使得元神出竅,導緻終究無法再維持,其實歸根結底是姜望不想變得更虛,否則依舊能維持很長時間。

若是待在渾城,那麽除非元神自身消耗殆盡,不然便可以一直維持。

相距渾城甚遠,多餘的損耗,實是沒有必要。

天色垂暮,姜望被小魚攙扶着,找了家客棧,徑直躺在榻上懶得動彈。

阿空獨自在樓下大快朵頤。

李神鸢則在對面霓裳閣喝着茶,女掌櫃的正給其介紹着布料及衣裙,李神鸢凝視着客棧,又很自然的回應着女掌櫃。

夜色裏,小鎮漸漸靜谧。

唯有打更人的聲音時而響起。

緊跟着某處忽地響起一聲低喃,“我在姜望三尺距離。”

客棧二樓的某房間裏有着微弱的呼吸聲,李神鸢出現的很突兀,她看着榻上熟睡的身影,暗自糾結片刻,又低喃道:“無論發生任何事情,姜望都不會醒來。”

随即,她慢慢接近。

翌日清晨。

姜望睜開了眼睛。

他習慣性的想要伸個懶腰,忽覺強烈的疲憊感。

仿佛身子被掏空。

但姜望隻當是維持元神的消耗所緻,難免嘀咕道:“看來以後還是得更謹慎一些,距離渾城很遠,雖然輕易不會折損壽元,可變得更虛,終歸很難受。”

于是姜望打算在小鎮裏多待幾日,休養生息。

他剛剛出門,發現小魚和阿空已在大堂裏,而且點了滿桌子菜。

姜望也覺得有些餓,正用着早膳,外面街上忽有整齊腳步聲傳來,很快便有圍觀的百姓,顯得有些喧鬧,有在客棧裏的人好奇打探,回來便驚聲道:“出大事了,昨夜裏王員外家那纨绔子死了!”

有人同樣很驚訝,也有人沒忍住拍案叫好,“是哪位好漢替天行道!”

“鎮守府衙正在調查,據說那纨绔子死得無聲無息,王員外家裏沒有任何人發覺,直至早膳已過,都未見那纨绔子露面,王員外氣憤去尋,才得知兒子沒了。”

“具體啥情況,咱沒打聽到,但鎮守府衙貌似很重視,許是那纨绔子死得很蹊跷。”

客棧裏的人頓時都跑出去觀望。

鎮守府衙在搜查整個小鎮,想來是有些線索,鎮門已閉,場面可謂搞得很大。

姜望沒有太在意,阿空很會湊熱鬧,也跟着跑了出去。

沒多大會兒,阿空又跑了回來。

似是興緻缺缺,繼續埋頭幹飯。

酒足飯飽,閑的無聊,姜望便讓小魚雇了馬車,打算在鎮子裏逛逛。

街上早已沒了湊熱鬧的百姓,唯有衙役三三兩兩,各處巡視。

某處路邊攤,有兩位尋常打扮的人正在閑談。

“王遙骞死在自己的房間,其内沒有任何異常之處,而且他身上也無傷,亦未曾服下什麽藥物,就像是直接睡死過去。”

“若非手法特殊到讓我們聞所未聞,便隻剩魍魉及天師符箓最有可能辦得到。”

年長些的人看着對面晚輩,說道:“但我們查得很清楚,王員外家裏雖有很多古舊器物,卻并沒有魍魉寄存的痕迹,尤其是王遙骞的房間裏。”

“且符箓也有氣味,縱然有較長時辰間隔,也很難徹底散盡。”

年輕人則微微思忖,問道:“除了魍魉及符箓,修士能否做得到?”

年長些的人愣了一下,說道:“但修士沒有必要殺王遙骞吧?王員外家再有财勢,也出不了小鎮,何況若真是修士,就得上報青玄署,便不是我們能應付的案件了。”

年輕人沉着冷靜,說道:“任何情況都值得懷疑,我們要做的無非是一一查證,而不能因覺得沒必要便将其剔除。”

“燕瞰,你入鎮守府僅半載,雖屢屢嶄露頭角,得鎮守大人重視,更将此案全權交予你,哪怕我也很信任你的辦案能力,莫說是否與修士相關,你沒有任何線索,便把動靜鬧得這麽大,究竟有幾成把握?”

名爲燕瞰的年輕人微微笑道:“王遙骞是什麽風評,有目共睹,若與魍魉及符箓無關,那麽修士的可能性就成了唯一。”

“正如鄭大哥所言,修士是不屑殺王遙骞的,可漸離者裏面也有修士,若有人雇了漸離者呢?”

“漸離者得手後自會離開,我們想找到他很難,怕是雇傭者也不會知曉漸離者的身份,但會想着殺王遙骞的隻會是曾被其欺壓的人,可有渠道雇傭漸離者的亦非尋常人。”

“能既恨王遙骞又有實力雇傭漸離者的人,就已經剔除普通百姓,除非漸離者很善良,願意無償出手,隻能說這種概率極低。”

燕瞰微微停頓,又說道:“各種合理猜測本就是辦案的需要,我也不能說這種猜測就肯定是對的,隻能說可能性更大,表面鬧出的動靜僅是給出府衙很重視此案的樣子,我們才是真正查案的人。”

鄭捕頭靈光乍現,說道:“那麽要證實猜測,隻需調查鎮裏富族有誰曾與王遙骞結仇,便能直接縮小範圍?但王遙骞是昨夜裏死的,被發現已是今晨巳時,真兇怕是早就跑了。”

燕瞰說道:“隻要鎖定範圍,終歸會有線索,最被人得知的便是與王家有婚約的錢家,據說錢家小姐在三個月前死了,雖然沒有證據表明和王遙骞有關,但都值得我們第一個造訪。”

鄭捕頭回憶道:“錢家小姐是在遊湖時溺水而亡,并未立案,唯一能明确的是,兩家婚約至今沒有解除。”

“可畢竟出了人命,我當時也有關注,很奇怪的是,仵作雖證實錢家小姐有溺水的現象,但是否真的因溺水而亡,有待商榷,最終是因錢家未曾追究真相,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燕瞰瞥見旁邊經過的馬車,說道:“那就更值得走一趟了。”

......

駕着馬車的小魚行駛緩慢,是爲了能讓姜望清楚賞景,雖然街上也沒什麽景色能看。

但馬車緩慢行駛确能讓此刻虛弱的姜望舒适些,他仍在思慮着申屠煌的記憶。

劉玄命的事情自然是與小魚無關的,真要說起來,其實跟姜望也沒有太大關系。

唯一有牽扯的就是許觞斛。

姜望從來不會自诩正義,降妖除魔也隻是因爲能夠變強罷了,因此對于劉玄命,他是抱着能殺也無需殺的想法,前者自是因爲劉玄命與許觞斛做得事情,縱然跟自己無關,也難免憤恨。

許觞斛很早便在苦檀,青玄署裏符合的人隻剩劉玄命,說是證據确鑿,也可以說僅是最合邏輯的猜想,所以姜望沒有第一時間回因象城質問劉玄命,隻需往後告知裴皆然便行。

歸根結底,劉玄命身上能獲得的養分,不值得讓姜望特意再跑回去。

哪怕澡雪境修士仍然可以給予姜望不俗的養分,但沒有拿出更真實的證據,殺死苦檀青玄署的行令,相比後續要面對的問題,終究是很虧的事情。

總而言之,就看值不值得。

姜望抛開所有思緒,純粹在小鎮裏閑逛。

但因王員外家的事情,總會有些情況傳入姜望耳朵裏。

王遙骞是怎麽死的,鎮守府衙并未隐瞞。

從裏到外,都沒有緻死的疑點,若非确實沒了呼吸,甚至王遙骞更像是依舊在熟睡着。

魍魉确能做到在睡夢裏生事,卻很難直接把人害死,多數僅是讓人感到疲倦,需要稍長時間才能緻死。

而魍魉作案的前提是死者有接觸寄存魍魉的古器物,哪怕有魍魉暫時脫離古舊器物,可畢竟是最低級的妖怪,随便懂點符箓的人都能克制,鎮守府衙沒有發現,便證明着絕非魍魉所爲。

魅孋是真正脫離古器物的魍魉,卻沒有了能入夢的能力,而是可以制造出更真實的幻象,好比憑空變出一座城,或改變其原來的樣貌,縱是澡雪境修士也很難輕易看破。

但幻象裏發生的事情,都會在死者身上盡數體現。

想找出完美符合實現王遙骞目前狀況的妖怪,其實有很多,道行更深的妖怪以及修士都能輕而易舉的做到。

但王遙骞的死,若能讓澡雪境甚至以上的妖王親自出手,就顯得不可理喻了。

除非王遙骞有什麽特殊之處。

反正都是要在小鎮裏待幾日,姜望便因此有了些興趣。

他沒有直接查案,而是逛了一圈,繼續回客棧睡覺,興趣是一時的,重要的還是休養生息。

但等姜望再次醒來時,休養生息什麽的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他更虛了。

倦意十分強烈。

這顯然有問題。

莫非真是魍魉?

是因有化爲魅孋的征兆,因此妖氣内斂,讓得尋常懂符箓的人或普通天師都難以察覺,又因魍魉很早便開始針對王遙骞,隻是昨夜才使其身死,現在又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了?

可有件事情很難解釋。

再是有化爲魅孋的迹象,也終究仍是魍魉,若因威脅程度低,神國沒反應就算了,夜遊神還能感知不到?

事實上,夜遊神的确很茫然。

“如果是大妖趁你睡着接近,神國會比我更早發現,繼而讓得力量直接湧現,若是沒到神國力量湧現的條件,那便是極其無關緊要的小妖,是怎麽都不會對你構成威脅的,我沒道理發現不了。”

姜望面色凝重。

遇到大問題了。

他甚至有些後怕。

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隻是變得更虛,但如果下次莫名其妙眼一閉再也不睜了,想想就很讓人毛骨悚然。

姜望沒有叫上阿空,僅帶着小魚,因睡得早,醒得也早,在天微微亮的時候,便到了王員外府邸門前。

沒等他做什麽,便聽到旁邊有人在小聲說着什麽。

比姜望更早來這裏的是燕瞰及鄭捕頭。

他們靠着王員外家的院牆,正好有個拐角,所以并未注意到姜望。

“錢家的事情果然存在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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